散文散文随笔

不错过相遇

本文已影响 7.09K人  殇弋龠戈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诗经》

不错过相遇

铅华尘寰,苍茫大地,人之于世,尽皆犹如渺小羸弱的蚍蜉,算测不到何时会被这世间种种咄咄紧逼、步步殒逝。也许直到命已旦夕,细数今生世事,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究竟错过多少,究竟遗恨多少……与其嗟叹,因我们的过错而错过的那些,不如回首再品,我们未曾错过的浮生种种……

若世间尘霾太重、或心中杂埃难拭,让我们看不清自己的曾经,不妨信手拂开史页青简,随文字跳脱轮回,旁观别人的如梦际遇,或许自己的眼前也就清明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当沉若幽泉低叹的弦琴,邂逅相遇纤似暮雨嘤咛的箜篌,一曲妙音合奏,引来百鸟朝会,引来凤凰曼舞落清泪。泪打红绡,曦迹玄袍,却蕴润不了这徘徊缱绻的死生契阔。知音的相遇,即使是不闻其声、未见其貌,也便足以让遣兴相合的他和她倾心暗许。于是闺门碧玉的她与官府新吏的他琴瑟相携共育岁月静好,如果故事皆可在童话般的美好结局处戛然而止,是不是就会少了这后面的许多伤痛?但幸福生活总要有些许波折才会让人格外珍惜,也才会让爱情更加刻骨铭心。她,十三能织素、十四能裁衣,可就为着母家无财无势,便要日夜遭受婆婆的蛮横刁难。

一味隐忍偏偏又错投在这礼孝深重的时代,婆婆以命相胁,他纵有千般不愿怎奈何一纸休书,情断素手,从此妾再嫁、君再娶两厢无扰。然:妾心匪席,不可卷也;君心匪石,不可转也。父母俱在、兄弟无故,她便无可违逆,红装再着另嫁他人,但再无昔日初嫁时的娇羞欣喜。重掩朱纱再步轿辇,她喃喃轻语:“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黄昏,夕霞跳跃进青帐,她孑然决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当白帛长巾似一缕轻魂萦沾他身,他亦未负当日“黄泉下相见”的誓言,泪诀亲母,自挂东南枝。世上太多磕绊,他和她虽生不能长相厮守,但死总能同穴而眠,自化飞鸟,翱翔天地。

黯然翻转,我们是否也会想:他与她是否也曾后悔过这宫商角徵的相遇,是否也曾希望今生错过相遇,如此便可得到免教生死作相思的安寂。不过,若是他们还可坐于林谷遣指拨弦,他们还是会祷誓今生不错过相遇,因为错过彼此的人生将比浮生长恨欢娱少更教人怨尤。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精绝奥妙的霓裳羽衣曲,邂逅相遇倾国倾城的霓裳羽衣舞,一段忘年不伦恋,引来朝野讽议,引来国祚不稳安史乱。乱祸红颜,攒坟马嵬,却湮灭不了这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阴阳长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年逾天命的一代帝王初遇她时,她却凤冠霞帔与他的儿子一起想他朝拜,此一见或许是克于翁媳之礼,即使有那么一瞬间的心悸难忘也只能匆匆溺灭。岁月风蚀着他的年华,却让她极尽绽放,耀目得让他有了羡慕的恨。她爱舞,可是夫君寿王偏偏只是伴侣,无法成为知己。而他,岁月并没有让他在她的翦眸中刻下苍老,反教她领略了他的政略才情,尤其是他能曲擅乐的天赋才华。

于是,梨园之中,没有皇上,没有寿王妃,只有两位惺惺相惜的知己。时间似流水冲涮着心上的阻滞,潺潺着隐约的情愫。这情愫犹如纱罩下的烛火,朦胧却足够炽热。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君王一念,她已从寿王妃敛却铅华成为太真妃,一枝红艳露凝香,他只能让道姑素袍暂时掩凝她的韶华盛名,让世人摒遗寿王妃的存在。他只能等待,等待白云苍狗之间,她脱胎换骨,一跃以贵妃之名再着史册。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或许是他太贪心,竟怠慢了天子之身的职责;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或许是她太不舍,竟疏忽了宫闱之人的嫉恨;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或许是世人皆妒美,竟编造了红颜祸水的蜚语。一场安史之乱,年已迟暮的他,带着她逃离长安,跸驻马嵬时,夜雨霖铃,翻搅着他和她的肝肠。为了他,她愿意在这一世早殒香消,化作一抔黄土;为了她,他愿意在这一世被天下诟病,身负御林戈矛。夜雨阑珊,她望着沉睡的他,望着紧紧攥着她手的他,无奈拂身,泪簌三尺,魂绞长绫。一切皆落索,只余下遥遥无期的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黯然翻转,我们是否也会想:他和她是否也曾怨憎过这姗姗来迟的相遇,是否也曾祈愿今生错过相遇,如此便能免去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悲戚。不过,若是他们还能再话梨园乐舞,他们还是会于佛前苦修愿今生不错过相遇,因为错过彼此的人生定比生死两茫茫更教人戚痛。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当皑如山上雪的净雅芙蕖,邂逅相遇皎若云间月的静水流波,一折桃花扇曲,引来秦淮争咏,引来千古传唱墨生香。香雾氤氲,余痕青冠,终题绝不尽这商女才子的家国忧怅。秦淮无语话斜阳,家家临水应红妆。淡抹胭脂轻扫蛾眉,秦淮潋滟的浮光交错中,她初见了身为东林党人的他,但曾相见便相思,共同的家国忧思,共同的正气侠肠,让他们在这个颓靡的年代,互相依偎,彼此承诺不离不弃。这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南明王朝,宦官奸佞偏偏要于这倾覆的遮蔽之下为着所谓的权力肆意折腾,还自欺欺人的想要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重组“复社”的他恰恰是个不识时务的人,在阴谋的罗织下终以身陷囹圄为自己的拳拳救国之思作结。她倾力相救,却被阮大钺以另嫁他人为挟,不过,那人显然小瞧了她,若她只是个柔弱易折、屈于强权的女子,那么便不配他与她青楼梳拢。面对那人得意轻蔑的嘴脸,她只淡淡道:“奴是薄福人,不愿入朱门”,遂从容于柱碎首淋漓。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此一劫,两人半生错离。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时移世易,当她从昔日那场生死徘徊中侥幸逃脱,寻不到他的踪迹,便已看透尘世,看透这污淖的朝廷,不再希冀救国存亡,也不再欢歌画舫,敛去从前种种凡念尘埃,入山与道经青衫共度余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是世事迁移不绝的慨叹,是众生遗憾不解的忧伤。纷乱多舛的国之命运,也是度尽千般波折他的命运,再次相遇,他也掩息了曾经的少年轻狂、才子多情,与她一起遁入无为道心。或许是历经了旁人今生都不曾经历的一切,他和她都懂得了肉体的相伴相守太不堪一击,不若精神的契合共赏更加的细水流长。

黯然翻转,我们是否也会想:他和她是否也曾叹惋过这末世匆匆的相遇,是否也曾苛求今生错过相遇,如此便可避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惆怼。不过,若是他们还可重回昔年秦淮,他们还是会舍却上善若水之境只求今生不错过相遇,因为错过彼此的人生注定比取次花丛懒回顾更教人枯索。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当镜中花的阆苑仙葩,邂逅相遇水中月的美玉无瑕,一场红楼幻梦,引来脂砚斋评,引来后世千家哀唶万家惗。惗悕缘浅,悲哭金陵,亦道说不完这满纸的旷世虐缘。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一朝母丧,舟渡横江,初入到这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钟鸣鼎食之家,她自知孤零无依,不得不于这雕阁回环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他的一句胡话,也恰似道出了她心中的那份似曾相识之感。前世的绛珠仙草遇上今生的神瑛侍者,缘之所结,冥冥天定。只不过忘却了前尘的他们初次相逢却是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今日葬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高门禁锢中的她为凋零的残花做冢,亦为自己寄人篱下、飘若轻絮的命格锄土为茔。

听她怆然而唱,他不禁潸然泪下,捧一卷《西厢》与她轻言解忧,“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恁是戏言,却将心事暗付与她,她含笑微嗔,感念彼情厚意。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众人都道“金玉良缘”,一个是豪情不输男儿的湘云麒麟,一个是柔情女儿难抵的宝钗金锁。为这荒唐戏说,她出言刻薄惹恼了湘云,心生醋意轻怠了宝钗。他只道木石前盟,一番衷肠相诉,痴痴傻傻许久,怎料一场李代桃僵惊破尘梦。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原本就是来还泪的,面对秋风惨淡,面对亲情凉薄,面对囚困笼鸟,她无能为力,唯有将这身心骨肉皆化作滴滴血泪还赠与他、还赠与这可怜命运,直到泪水消竭,香消玉殒。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院墙外是锣鼓喧天的热闹喜庆,院墙内是伊人将逝的灯火阑珊,潇湘苑除了冷冷清清,就是凄凄惨惨,亦如它的主人。命蹇如此,她再无所求,焚稿绝粒,似乎要将她这一生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带走。当院外红轿迎门,院内的她只能深深遥望:“宝玉、宝玉,你好、你好……”一句话到最后终也未说全,她便含恨离去了。或许是到了轻魂将逝之时,她也不知对他是该怨还是不怨,或许是有怨终不忍怨吧。这厢,她被草草入殓;那厢,他满心欢喜轻掀脸帕,却是惊天霹雳、心若浇熔,毁了吧,让一切都毁了吧,他此刻只想疯狂的毁了眼前所有,直到她的死讯入耳,虐止了他的疯狂。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新凉?待繁华落尽,他尝遍爱别离苦,照见五蕴皆空,选择了放下,选择了佛门袈裟了此一生。空空一世,空空来去,无执着无痴缠。

黯然翻转,我们是否也会想:他和她是否也曾厌弃过这凡俗富贵的相遇,是否也曾期许今生错过相遇,如此便能躲过冷月葬花魂的夙寂。不过,若是他们还能仙魂轮转,他们还是会罄尽神道修为唯盼今生不错过相遇,因为错过彼此的人生远比无可奈何花落去更教人愤惝。

当年真如戏,今日戏如真。倏忽一生亦戏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们不必太过计较,更无谓这诸多算计。一切的一切或许就是宿命使然,相遇如此,错过亦如此。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在这自生自灭间,我们错过了太多,但无须介怀,只要我们不曾错过这生命中最美好的相遇,哪怕这相遇是疼痛的,那也是一种美妙的疼痛,总好过无知无觉如蝼蚁走兽浑噩一生。

浅酌别人的相遇,我们眼前的迷障是否清明了些,我们的目光是否能够渐渐触及曾经的种种,我们的心是否依稀能够辨明曾经那些美好的相遇……如今再斟慢品,是否觉得茗香难舍,是否庆幸自己未曾错过?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

最新文章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