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酸葡萄祭

本文已影响 2.73W人  钱子傅

这件事一直就压在我的胸口:为死去的表兄鲁家坤写篇祭文。家坤已去世七年了,七年来,我一直放不下为他的死写点文字的心思,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篇本不难的文字始终也无法完成。

酸葡萄祭

大约在家坤去世不久,我曾动笔,以《酸葡萄祭》为题,写了一首诗。诗未完稿,具体动笔的时间忘记了,围绕该诗的构想也忘记了,从现存的残稿来推断,该诗会很长。未完的诗稿只有第一章,现在我姑且抄录下来,以免将来遗失了。

酸葡萄祭

实际上,经历过多的变故,

我的初衷,我的本意已然流失,

为此,岁月其徂,我沉默寡言,

不再能把握胸臆表达自己。

面对你的亡灵,我泪流不住,

我离开人群,到水池边洗脸,

水哗哗地流溢,我的心里

又装满独白,不知要到几时。

我不擅于现时的交流,

我将脸扭向一边,如临深渊,

脚下是芸芸众生,而你安在?

我惟有用支离破碎的语言

承接不远处第一个冬天。

雨下了一天一天,

山川原本一片洁白,不成想

心已湿了一回一回。

你指望什么:湿冷彻骨还是

皑皑白雪?我们并不熟悉。

记忆只属于我,而你是记忆的一部份;

我的足迹怕是不能远涉——

雨比雪厚,堆积起来,成了河!

但是我不愿与你讨论死,

(我曾经与人讨论过)

而且不愿像现时这样

说到我的归宿。

这很重要,它提醒我:

不要使用泛泛的想象,

不要比喻,比喻让时光失去本色;

不要崇拜,崇拜妨碍真实的信仰,

只要我们是信徒,我们就没有方向。

那首诗到此便没有了。家坤比我大一个月,死时三十三岁尚不足。家坤去世那年前后,我相继失去外婆、外公和舅父诸位亲人,加上婚事未成,走马灯一般约见了数位女子,然而均做了无缘人,于是才有“经历过多的变故”一句。

舅父过世,我曾以《舅父之死》为题创作长诗一首,历时两个月出了初稿,很苦的一件事。另外,此类诗文创作,必得调动记忆的库资,记忆不确,追思死者不能深远,而对于死者,我们真能温馨回忆与表达的东西也不多。

“我的足迹怕是不能远涉”,估计是表达了这类的担忧吧。《舅父之死》的主题是死亡,所以我说“我不愿与你讨论死,/而且不愿像现时这样/说到我的归宿。”我们还很年轻,而过早死去,对于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儿的家坤来讲,是莫大的悲哀。

在稿纸堆中,我找到一篇与本文同名的文稿,一共五页,也是未完稿,现在抄录几段,充作本文的一部份吧。该文也抄录了未完的《酸葡萄祭》诗稿,前面已抄录,此处就不再重复。

酸葡萄祭

……几年前,我以《酸葡萄祭》为题写过一首诗,这是其中的一段。很遗憾,那是一首未完的诗作。对的,它很长,如今我已不记得,那诗何以会在这里嘎然而止;几年过去了,我现在思前想后,只能无奈地认为,这是命运使然。

但是这件事,以及《酸葡萄祭》,我始终不能释怀,一根回忆的神经,也许很纤细,可走到这里,每每将我绊倒。然后呢,我也只好习惯性地跳跃而过,打乱一些秩序,就好像我的生活原本就是不连贯的呀。

今天是2005年10月22日,对我来讲一个平常的日子,我终于决定在绊倒的地方站起来,稍作停留,以一种并不激切的心情环顾一下,哪怕只是片刻。于是我记起了那首短命的诗,还有它同样命运的诗主人。

2000年7月一个周五的晚上,我喝了很多啤酒,回到家中,母亲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就在那一时刻,我知道她又要跟我很正式地讲话了。母亲会讲些什么呢?……

在那一天的晚上,母亲很隐讳地通告了坤伢的死讯。于是我颓唐下去,内心独自说了几遍:瞧,你一塌糊涂,又出事了;死人,何时轮到你!

坤伢学名鲁家坤,他是我的表哥。虽说是兄长,其实家坤只大我一个月。我们是儿时的玩伴,还是同学。小时候,家坤以憨在亲族中闻名,而我以机灵出名,按常理论,一个笨拙一个机巧,二人相处,那笨拙的一方不免受机滑一方的挟制。但是,话是这样说的,可我一直就没有这一类的记忆。有一年过年,中午在我家吃完年饭,家坤瞌睡得不行,我马上提出让他睡我的床。

晚上在叔父家吃年饭,傍晚我跑回家叫醒家坤,家坤醒是醒了,却似乎意犹未尽。吃饭的时候,我照例是孩子一桌的主角,而家坤一言不发,不知是觉未睡足还是发呆,萎萎缩缩,无精打采,缩成一团。夜里我上床睡觉,见被子仍然铺在床上,于是脱了棉衣裤往里一钻,但立即大叫一声跳下床,原来家坤撒了一床尿。那一年,我们总快十岁了吧。

从我记事起,在大人的怂恿下,我不免在亲族聚餐时撒泼似地吞几口白酒,家坤总是艳羡我不怕辣。后来到了上初中时,中午我独自在家吃饭,竟不顾下午上课,而偷喝白酒。那时,我与家坤同在一个班级,他家吃饭早,而我是要自己做饭的。家坤来我家等我一同上学,他来的时候,我可能正用粗瓷碗倒酒喝。为此,到我们都成年以后,家坤总是夸我能喝酒,说当年上学的时候就用碗喝酒,现在长大了,一定更能喝。……

第三天,出殡日,一大早我便赶到家坤家,偌大的房场,却好似空屋。我看到家坤的遗像,看到了姑母的肿眼,看到了姑父胡须上的清涕。姑父说“来了”,姑母叫了一声我的乳名。我有心说句什么话,但这一次轮到我做了憨子。

……那首诗的开头我是这样写的。我没有记下写诗的时间,从“不远处的第一个冬天”一句来判断,写诗的时间应当是冬天。说来也怪,近十年来,武汉的冬天不下雪,而下雨,有一年还打过雷。冬天下雨不下雪,湿冷更甚一筹。这一年的春节,我又去探望了姑父姑母,姑母一见到我们眼泪就下来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雨比雪厚,堆积起来,成了河”。

在这篇未完稿里,我回忆并记述了与家坤共同经历的三件事,这里只抄录了两件,后面也将不再记述。回忆本来就不够准确,转之于文字又折损三分之一,况且回忆中的那个人已先逝。

家坤是武汉市洪山区关山村的村民,初中毕业就回村里做事了,去世前任关山村鲁巷商场的经理,该店乃是关山村鲁巷广场购物中心开业之前,关山村商业公司最大的卖场。家坤的后事由他生前的领导及好友料理,很隆重,也很简约。我记得在灵堂,关山村的一个领导说了一些英年早逝之类的话,关山村商业公司眼前即有大发展(与武汉东湖高新合营鲁广),家坤的去世令他们扼腕叹息。

祭诗祭文均未做成,我又构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取《酸葡萄》,少一个祭字,中篇。然而小说也没成功,只在电脑里留下一个残存的提纲,时间是2006年4月27日,二十点二十八分。

酸葡萄(提纲)

一、我的故事。那一天房屋丈量人员来丈量房屋面积。夜晚给丈夫(家坤)上香并对遗像说话。关于房屋拆迁的大势趋向。

二、夜晚。德德在自家出租房前殴打住户并催要房租。打麻将时的谈话。关于祖宗留下的产业。

三、子傅这个人。2001年夏夜母亲告诉子傅家坤的死讯。第二天吊唁的情景。见到德德和我(小云)。

四、这篇小说的构思,我现在还能说出个一二来。小说以家坤丧事的情景为分水岭,往前追述他短暂的一生,往后向家坤的亡灵讲述他的家人的现实遭遇。小说另一个重要内容,是老城区改造、拆迁、种房子。

小说没能完成,一是对于家坤的婚后生活以及事业上的发展,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要完成这部分的写作,就得去采访我的姑母姑父,和表嫂侄儿侄女。让他们讲述家坤的往事,事必将用到“过去时”,此是我心之所不能忍。二是关于拆迁、尤其是种房子,我没有感性上的认知。综合此二因由,小说《酸葡萄》遂胎死腹中。

小说提纲上还有题诗,写这首诗的起因也是家坤的死去,它与长诗在风格上不同,更抽象,近乎拐弯抹角地讲述一个哲理。

酸葡萄

人常说

吃不到的葡萄是酸葡萄

其实吃到的葡萄未必甜

葡萄若吃成了凉水的味道

那味觉一定是砒霜

小诗尽管抽象,确实也是有感而发。感在何处?那便是我接下来要讲的。

这篇文字零零碎碎,有两件事一直就不曾写明。这头一件便是家坤的死因。家坤实属病故。家坤的肝病我早有所闻,因为肝炎,家坤曾住院治疗,先听说治愈了,后来又听说未有痊愈。据说家坤在家吃饭,一直有专用的碗筷,并且不同桌,饭食吃下去多少,似乎也不大清楚。这次是突然发病,急忙送去医院就诊,先说是脑溢血,末后竟死于心肾衰竭。怎么不是死于肝病?前后的说法不一致,让人怀疑。于是亲戚中就有人认为是医疗事故,欲找院方理论,但终于没有这样去做!

这第二件事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摘取酸葡萄这个意象?原因有二。其一,种房子。关山村地处武汉光谷的中心,土地在不断开发征用中,村民们的房宅就要拆迁。拆迁的赔偿因土地的升值而逐年增加,远远高出造房子的成本。

十几年来,因拆迁,村民们迅速致富。房子造的愈来愈高,房间愈来愈多,自己住不完,出租出去,成为生活的重要经济来源。家坤生前有两处较大的房产(可能还不止),死前一星期,全家老少刚搬入新居。

该房占地约120平米,五层楼高。建造房屋,预备拆迁时获得高额赔偿,但是家坤不幸早逝,那房产那赔偿,一时之间变成了吃不到的酸葡萄。其二,杜甫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天,人活七十不稀奇。就以七十年为大限吧,家坤于三十三岁而亡,七十之寿、家坤本身,不都做了酸葡萄么?

我之放不下这样一篇文字,最重要的原因,乃是要为家坤喊冤!所谓有命造屋无福享用,家坤就是如此啊!家坤生前为关山村最大商场的经理,其年收入当是可观,加上其他家庭成员的收入,即使算不上富裕,小康之家是够得上的。那时,与其花巨资建房,还不如拿出少许钱来保养身体。再者,斥资建造那么大的房子,心力上的消耗也是巨大的,不然何以在搬入新居一周便殒命了呢?

中国有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虽不是一句中听的话,细想想呢?父母长寿于子女多一些关照,子女康健于父母多一些承颜,这上天赐予的福分,大约只有神仙会不稀罕。

在写这篇文字之时,家坤所有的房产正在拆迁之中,赔得的商品房和钱款,会使妻子儿女若干年生活无虞,这是可以告慰家坤亡灵的吧!——不知其味如何。

编后:这篇祭文最后定稿于2007年8月24-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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