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散文随笔

月明直见嵩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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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候变暖,秋冬似无分界,中原腹地,万木入冬依然枝繁叶茂。然而,一场瑞雪就分出了秋冬,如帷如幕的大雪与无边落木萧萧齐飞,一层洁白夹着一层枯褐,一层枯褐叠着一层洁白,转眼覆盖了整个中岳大地。远处的嵩山被这场大雪染白了叠嶂的层峦,把这座文化圣山的峥嵘群峰粉妆玉砌,雄奇山姿更显峻冷,肃穆山容平添高洁,使人不由想起嵩山历史上两场著名的大雪来。那两场没膝的大雪融化后,使得佛教和儒家在嵩山的峰岭间形成新的滥觞,中华文明的大河因之变得更加宽阔而浩荡。

月明直见嵩山雪

高标之文化嵩山,敞阔之文化洼地

今冬第一场雪后,嵩山脚下枝枯柯瘦,站在山城登封的大街小巷,已经直视巍巍嵩岳而无碍。其实,要不是这些年雾霾时常袭扰,据说站在往西百里外的古都洛阳,也能望到嵩山之巅。有唐代著名诗人孟郊诗作《洛桥晚望》为证:“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年少时曾隐居嵩山。孟东野曾两试进士不第,四十六岁时才榜中进士,但朝中无人,一直无职,五年后方出任江苏溧阳县尉,负责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等事务。可怜作不出诗就不出门的“诗囚”,不得不终日向百姓催租催税,“一为趋走吏,尘土不开颜。”后来干脆放浪形骸,兴愁赋诗,以至公务多废,不久去职。元和年(806年)初,诗人随河南尹郑余庆为水路转运从事,《洛桥晚望》约略作于是年。

孟郊先是屡试不第,后来仕途艰辛,不知颠沛潦倒之中,有多少次梦回嵩山。这次虽幸得郑余庆所荐,但其贫寒凄惶的境况并未稍改,于是一个月明之夜,在东都洛阳天津桥消闲。天气严寒,河水封冻,道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附近几棵枝柯枯干的榆柳还掩映着一座曾经繁华而今萧条的楼阁,心情一时真是难以名状的落寞。但性情孤绝的孟郊还是从眼前的景象中振作起来,借着晓月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嵩山,借助冷峻的嵩山雪,一抒自己志存高远的情怀。

“月明直见嵩山雪”句,虽是化用谢灵运诗《岁暮》篇“明月照积雪”句,但有初结之“冰”、绝人之“陌”、萧疏之“榆柳”、闲静之“楼阁”做铺垫,由近到远,视线逐步开阔,于结尾处以遒劲笔力,以“直见”二字震人心魄,写出一轮明月与嵩顶白雪相互辉映的奇崛景象,给人压抑之后的快意,一壮悒郁者之心胸,使一首《洛桥晚望》通篇读来幽寂森冷,峭拔壮阔,成为千古绝唱。

嵩山主体由太、少二室组成,古人说少室山如凤舞,因其山势攒拥峭拔,峰岭秀丽;说太室山如卧龙,因其三十六峰浑然一壁,跌宕绵亘。太室虽然没有少室奇险,但其山姿环抱如一把交椅,巍峨混莽,格局如同一壁敞阔胸怀,沉雄如同安放中州的一座定鼎,西周时即被奉为“天室”。明代李东阳《京都十景诗》序曰:“盖古之称名都者有三:若长安之河华(黄河与华山),东京之嵩洛(嵩山与洛水),金陵之钟山,皆有所据以为胜。”由于嵩山是九朝古都洛阳通向东南平原的咽喉,又处在洛阳与北宋京都汴梁之间的黄金分割点上,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到京都求取功名,免不了乘兴游览中岳,一旦科举或宦海失意,就近的嵩山又会立即成为其精神寄托。当时正在忧思中的孟郊借着明月的辉映,从洛阳把目光投向了嵩山之巅的冰雪,就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有唐一代,还有李白、李泌、储光羲、李渤、武攸绪、卢鸿等人隐居嵩山。虽“山之高者为嵩”,但由于文人墨客的垂青,久而久之,“汴洛两京、畿内名山”嵩山实际成了一块文化洼地,见性的佛教、保命的道教、明伦的儒教都不约而同地在此汇纳积聚,兼容并蓄,最终沉淀成厚重的嵩山文化,以至于冷峻的嵩山雪竟也能担负起两项重大的文化使命。

异曲同工的两个“立雪”佳话

嵩山第一场著名的大雪飘落在南北朝时期的北魏。释迦牟尼佛第28代弟子达摩祖师因看到东土震旦有大乘气象,于是渡海而来,寓止嵩山少林寺,在少室山五乳峰天然石洞一面壁就是九年。洛阳之士姬光仰慕大师风范,前往少林求法。当时他已是可以游心《易经》、老庄道学,而且经过严格的心性修养锻炼,曾经在香山静坐了八年并自改法名神光的高僧。然而,达摩却一直不加教诲,直到一天夜里天降鹅毛大雪。是夜,达摩彻夜坐禅,神光便彻夜侍立大师身旁,直到天明,地下积雪已经过膝,可是他侍立愈加恭敬。达摩这才赐神光法名慧可,点化其入道法门。在慧可等几代禅宗祖师努力下,流传中国的以主张讲经说法、布施修福的小乘佛教,逐渐被主张不立文字、明心见性的禅宗取代。

第二场著名的大雪飘落在北宋。欲以心性理论重建儒家道统的程颐选择嵩阳书院弘扬圣王之学,天下儒生纷至沓来聆听大师教导,其中包括已四十多岁,且都是进士及第的杨时、游酢。一天中午,杨、游二人侍立程颐身旁,老师只管瞑目而坐,似乎忘记了两位高足的存在。两名弟子见老师自顾闭目养神,既不愿打搅,又不忍不告而退,就一直这样静静地侍立。天下着大雪,且越下越大,直到“门外之雪深一尺”,程颐才“醒”来,却只轻巧地说了声:“贤辈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程门立雪”之后,程颐进一步认定孺子可教,把杨、游二人培养成了新儒学的最重要传承者。杨时后来传道朱熹,使新儒家逐渐走向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

两位大师不约而同地用无声的大雪来考验和历练弟子的修为与悟性,也许是因为,在大雪营造的宁静氛围中,才能听到弟子们真正的心声吧。雪落无声,但人心的声音却会在此时被放大。大师要在此时听到弟子真正的心声,弟子也正好以白雪明志,用心声去叩响大师的心扉。经过一个夜晚,一个下午的立雪,大师和弟子的心弦从此产生了共鸣,传道和求法、求知之间从此形成了一种默契和通透,从此,大师的一声棒喝也会变成传道,弟子从大师若无其事起身而去的背影上也能悟道。同时,大雪对人也是一种精神洗礼,心灵会变得像茫茫雪原一样寥廓而纯净。正像一首诗中说的那样,洁白的雪野上,春天正好描绘最美丽的画图。在慧可、杨时雪原一样的心田中,中国的佛教和儒家正可抒写崭新的篇章。

其实,有一场大雪,和大雪中心与心的沟通就够了,后人却非要把神光求法的故事演绎成“断臂求法”,用燥热而灼目的鲜血,染红那宁静而洁净的白雪。而杨、游立雪程门,艺术家为教育孩子而创作的《程门立雪图》,也多是让二人在风雪中静候,学者则多以为侍立之处,或在屋檐,或在室内,不会沐雪庭中。两个故事也许是想向后人强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吧。然而,大师们的心灵绝非金石或者锈锁,相反,是被白雪擦亮的精巧而睿智的钥匙,而这钥匙所要开启或启迪的,正是我们凡夫俗子们金石或锈锁一样的心智。达摩只叫慧可“将心来吾为汝安”,他便在“觅心了不可得”的领会下立即悟道而成为禅宗二祖。程颐也是用看似漠然的态度就让弟子明白了修养“静敬”功夫的重要,并生动地给弟子上了一堂道统课,成就了杨时、游酢“程门立雪”的千古佳话。

滥觞嵩山、浩然奔涌的禅宗与理学

以故事发生年代论,神光立雪在前,程门立雪在后;以所载文献论,神光立雪见诸《景德传灯录》,在北宋真宗景德年间 (1004~1007)成书,程门立雪见诸二程表弟兼弟子候仲良遗著《二程语录·侯子雅言》,和元人的《宋史·杨时传》。因此有人怀疑程门立雪是效法神光立雪的一场秀,但通观有关程门立雪记述,自然而然,既无刻意立身风雪,又不过因老师“瞑坐”弟子不忍打扰。笔者认为,正是古人严于治学,嵩山脚下才有了异曲同工的立雪故事,殊途同归的立雪之人。但达摩、程颐两位大师是严师确是真的。当年,达摩在建业(南京)和神光会见,神光傲气十足,极不谦虚,于是一再探试其求法的诚意和决心,直至最后让其立雪铭志;程伊川据说为人狷介,连苏东坡也惮于与其交往,杨时、游酢虽当时都过不惑之年,登进士第,但"瞑坐"其实是理学家修身养性、悟道明理非常讲究的静坐静思,老师或正在冥想以求某种思想突破,杨、游二人于是肃然侍立,也是惮于师道尊严吧。

《礼记·学记》说:“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神光立雪之后,慧可传法僧璨,僧璨传法道信,道信传法弘忍,弘忍传法慧能,尤其慧能得达摩禅法立意,以“顿悟”之说确立禅宗理论体系,使菩提达摩的大乘禅法在华夏大地广为流传,中国佛教“禅宗独盛”。滥觞于嵩山的禅宗思想,渗透于中国各个领域,对中国的哲学、文化、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完成了佛教的中国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程门立雪之后,不负老师厚望,“洛学”随杨时南传,先传罗从彦,再传李侗,后随李侗入闽,入闽后其地人才辈出,终由四传弟子朱熹集道学之大成阐发为“闽学”,进一步发展完善为“程朱理学”体系。“程朱理学”再发展而为“宋明理学”,以"天理"说和"格物致知"论为核心,继承孔孟正宗,致用于国家,是宋明时代占主导地位的儒家哲学思想体系,对中国社会政治、文化教育以及伦理道德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嵩山历经四十亿年的沧海桑田,形成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五世同堂”的地质地貌,以时间年轮的层级与密度,为自己赢得满满的盛誉。皑皑白雪覆盖之下,嵩山如同一个不苟言笑的皓首苍颜老者,在这位老者面前,5000岁的将军柏、4000岁的古阳城、2000岁的汉三阙、1500岁的嵩岳寺塔,900岁的观星台等等古迹,就像是垂首肃立、静敬围聚的后生晚辈。而在如此苍古肃穆的氛围中,真希望象古人一样,不但能在飘飘瑞雪中安放下一颗浮躁之心,也能得大师教诲开我“顿悟”此生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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