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灯补读未完书

今夜我终于翻阅完了李国文先生的随笔散文集《文人江湖》。脑海里浮现出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一句诗：“今日归来深竹坞，春灯补读未完书。”黄慎吟出这句诗的意境已不可复制，可贵的是，“深竹坞”仨字，让人忆起临水照影亭亭玉立的竿竿翠竹；而“春灯”俩字，更使人觉得灯烟袅袅溢出的是那恬然静谧清泠而又温馨的夜读境界。此情此景，那位读书人不为之怦然心动！

结识李国文先生的文字，源于我的青年时代。小说《月食》，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先生。可以这样说，我是读着先生的文章长大的。《文人江湖》中的一些篇章，我零零碎碎在有关报刊上读过。从战国屈原到民国初的王国维，三千年来的文人骚客，在先生的笔下，“沉浮泅游，变化多端，喜剧悲剧，多彩多姿”。早就想先睹为快了。购得此书时，我正在写一篇与王安石有关的文章——《想起了砸缸的司马光》。为求立竿见影，因而先读了文集中的《苏东坡与王安石》篇。文章写完了，先生的这本书却没有读。这一放就近整年。直到春节前整理一年来购书读书的资料，才想起《文人江湖》还没有读完。

现在书多了，时间都不知哪儿去了。记得多年前我来到一所新学校，不知谁把一部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丢在安排我住的宿舍窗台上。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的版本，著名翻译家金人译著的。可惜的是四卷本的书，缺少了第四卷，丢在这里的三卷书亦破损少页。尽管如此，在那缺书的荒漠时代，我还是如获至宝，拿起就读，这一读还就放不下。读完前三卷，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心里总堵得慌。再后来我终于弄到另一版本的《静静的顿河》。读后总觉得不如金人的译本。前不久我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淘得这个版本的第四卷。书是有了，却没能读，至今还立在书架上。我读过不同版本的《聊斋志异》，特喜欢“铸雪斋抄本”的这一版本，家里只有这个版本的下册，前不久我千方百计弄到了上册，至今也没有读。我喜欢读《红楼梦》，可一直没能读到带有脂砚斋评语的版本。一次从朋友那里借来这个版本的《红楼梦》，但只在我这里放了些日子，又完璧归赵了……

合上书，品一杯香茗，我又想起了往昔的读书时光。青少年时期，有那未读完的书，逮到时机，定会一口气看完，一直看到日落月升或天光大亮。看一晚上书，煤油灯的灯烟把鼻孔都熏黑了，早晨哼出的鼻涕都是黑黑的。那种对书的思念，大过于饥饿的人闻见肉香。如今想起，都会为自己的这种读书精神所感动。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刚刚教书时，有一篇课文（作者及文章的题目现在都忘记了）中引用了一句唐诗，“暖风医病草”。 为此我去过几所学校拜访过有经验的老教师，无果后，还给出版社写过一信，拜托他们转交作者求证，不过那信终也石沉大海。后来只好自己查找。那时不仅没有电脑互联网，我所在的学校是一偏僻山乡联中，教师的参考资料简单而又奇缺，且查找资料全凭翻阅，找不到全唐诗，就翻阅能找到的所有唐诗选本，到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弄清楚这句诗的出处。但我一直不死心。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说镇上一位当过私塾先生的老人，家藏一部《唐才子传》，我便登门拜访。当时“文革”刚刚结束，老人还心有余悸，不肯承认藏有此书，推说“文革”时破“四旧”被红卫兵烧掉了。我却铁了心，不管不顾老人的白眼，三五天就光顾一次。学校到老人家有近二十里的山路，没有交通工具，来回全凭步行。终于有一天，老人被我“征服”了。他同意让我看书，不过只能来他家读，还不能告诉别人他有此书。

我终于在《唐才子传》李中条目中，读到这段话：“中，字有中，九江人也。唐末，尝第进士，为新涂、淦阳、吉水三县令，仕终水部郎中。孟宾于赏其工吟，绝似方干、贾岛，时复过之。如‘暖风医病草，甘雨洗荒村’，又‘贫来卖书剑，病起忆江湖’，又‘闲花半落处，幽鸟未来时’，又‘千里梦随残月断，一声蝉送早秋来’，又‘残阳影里水东注，芳草烟中人独行’，又‘闲寻野寺听秋水，寄睡僧窗到夕阳’，又‘香入肌肤花洞酒，冷浸魂梦石床云’，又‘西园雨过好花尽，南陌人稀芳草深’等句，惊人泣鬼之语也。有《碧云集》，今传。”老人又到他的外甥家，翻出藏在吊铺上的《全唐诗》，帮我查到了李中的《春日野望怀故人》这首诗全文：“野外登临望，苍苍烟景昏。暖风医病草，甘雨洗荒村。云散天边野，潮回岛上痕。故人不可见，倚杖役吟魂。”再后来我和这位老先生成了忘年交。喜欢上古典文学，就受益于老先生的点拨帮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了《辞海?词语分册》，价格是十三元九角。那时书店还不是开架售书，售货员把书拿给我后，我摩挲着书，犹豫很久：十三元钱可是我一个多月的生活费，买下书生活就会很紧张，不买，错过今天的机会，以后可能就买不到了。犹豫再三，直到售货员不耐烦，催促我时，我才一咬牙买下这部辞书。正是因为有这种对书的渴望，读书中学会教书，工作中才得心应手，小有成效。后来随着生活的提高，看到喜欢的书，买时就没有了这种犹豫。书是买来了，往往便束之高阁，正应了袁枚的话：“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短短人生，需要书的充实，才有人生的质量，人生需要读的书有很多很多。

宋代诗人翁森的《四时读书乐?春》曰：“山光照槛水绕廓，舞雩归咏春风香。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如何？绿满窗前苹不除。”春灯下正是读书的好时机。读书的乐趣是怎样的？如同诗中说言：好比绿草长到窗前而不剪除，放眼望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书读过了，心亦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