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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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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哭干了;眼,哭瞎了。苍茫大地留下一个个黑森森的眼窝,这眼窝,地质学家称之为“漩洞”。

漩洞

千百万年,雨水溶蚀中国南部碳酸钙岩体山川,山体内瓤被掏成空壳,继而开裂坍圮崩塌,造成地面遍布天坑,地下溶洞纵横贯通,形成喀斯特地貌奇观。于是,珍贵的地面水存不住了,赖以生存的土壤越来越少了。漫山遍野,一个个光秃秃的石峰、石柱、石山、石脑壳、石鼓挺拨而立,如浪似涛,绵延起伏。这种石多土少的现象,地质学家称之为“石漠化”。

缺土缺水导致缺衣少食,贫穷困苦伴生愚昧无知。有多少个漩洞就有多少个故事。个中故事惨绝人寰,骇人听闻。

儿时,曾亲耳听到过婶娘们说起瓜仲河柳家大院将亲生女丢进七家田大麻窝漩洞的惨烈故事,还说那惨死的小女子长得“实在秀气乖巧”,死时已经“大肚出怀”。生父杀女的暴行,在年幼的心目中烙下深刻痕印,时至今日仍不能抚平。

家乡人称漩洞叫“落水洞”,县城西郊凉吞庙后山就有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落水洞。老太太们绘声绘色地对小娃娃们说道:“好大一条大蟒蛇哟!水桶那么粗!血盆大口,眼睛绿吓吓的盘在洞底下,呼呼地喘着粗气;洞底下那个死人骨头哟,堆成山,白森森嘞!打雷扯闪,死鬼冤魂哭啊,叫啊,声音拖得老长老长……”每逢白日听到这种故事,一到夜晚总会恶梦连连,时时惊出一身冷汗。

生身父亲将爱女丢洞沉潭,天地为之惊骇。个中缘由,众说纷纭。

民国三十七年冬,雪压瓜仲河弯弯山道。风雪中,两乘滑竿(一种二人抬小轿,今己少见。)晃晃悠悠朝着柳家大屋走来。四名壮实轿夫足踏草鞋,打着蓝布条绑腿,口含竹根烟竿,将滑竿闪得吱嗄吱嘎作响。一名年青轿夫喘着粗气,扯开嗓门唱起山歌。那山歌,悠悠荡荡,在山野空谷中迥响:

隔河望见花一棵,

花多叶少好爱哥。

心想过河摘花戴,

船家不渡探花哥。

领头轿夫应答:

隔河望见花一篷,

花多叶少好爱郎。

心想过河摘花戴,

船家不渡探花郎。

……

瓜仲河柳家碉楼,楼高五层。站在碉楼顶层的护院家丁丘老五一眼望见雪地中的滑竿:“三姑妈来喽——”他用手拢着嘴巴朝着楼下高声叫喊,一时间,柳家大院顿时乱成一团。

“三姑妈”是柳世杰同父异母妹子,早年嫁给省城富商高庆癸家作填房。离别故土二十余年,这是第三次带着独子高嗣一回乡省亲。长得帅气的高家公子给暮气沉沉的柳家大院带来一缕冬日阳光。柳家小姐柳文琦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得知表哥要来,去县城做了一个“学生头”,置了一件绿呢大衣,围上生母生前遗留的紫花杭绸丝巾,活脱脱一位新派淑女现世;光洁的额头,润红的脸腮,黑浸浸的双眸,乌溜溜的短发,一朵光鲜鲜的铁梗海棠把柳家老宅照得蓬荜增辉。

柳家表兄妹有说不尽的家常话,两个年轻人放任尽情玩乐;或密谈于书房,或倘佯于山庄陋巷,或慢步河滩渡口,或纵情山林溪涧。堆雪人,打雪仗,无忧无虑;捉松鼠,网麻雀,浪漫天真。瓜仲河成了人间天堂。

正月春风消融冰雪。元宵节刚过,三姑妈与表哥要回省城。瓜仲河渡口难分手,十八里相送到县城。泪眼涟涟,难舍难分。

转眼四月槐花如雪,五月榴花火红。一日上午,下人赵婶缩手缩脚进入柳世杰书房,“三爷,有一句话不晓得该不该讲……”那女人嗫嗫慑慑小声说道。

“你是柳家老人,有话仅管说。”柳世杰放下手中毛笔,平静地答道。

“小姐,小姐……她有了……”

柳世杰一下反应不过来,“啥子叫‘有了’?”很快,他双目一怔:“你再说一遍……”

“已经出怀了……我,我还听到乡公所苟七爷说……说……”

“说啥子!”柳世杰一扫平日温文尔雅,历声吼道。

“苟七爷说‘柳家肥水不流外人田……’”

柳世杰一挥手,吼了一声“出去!”随即瘫软在椅子上。

这一夜,南风骤起,月黑风高,吹得柳家老屋梁柱嗄嗄作响;高墙外,一支野猫在嚎春,凄厉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这一夜,后院绣楼闺房一支蜡烛忽闪忽闪,直至夜阑人静仍灯火不灭。柳小姐斜座床头,手扯蚊帐捂住头脸和凸起的腹部。柳世杰压低嗓门:“那畜生是什么时候……”

“年三十,晚上,你们都喝多了……”女儿背对父亲,声音低得像蚊子。

“混帐东西!那是你还没有出五服的表哥哟!没有出五服,懂吗?你们叫的爷爷和外公是同一个人,乱伦哪,乱伦!死到临头哪,畜生!”

“表哥又不是姑妈生的……”兔子开始反击。

“混帐!这叫‘拟制血亲’!义兄义妹可以吗?干爹干女可以吗?呸!”柳世杰自知言辞有失尊严,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夜已静,柳文琦还在绣楼哀号:“妈——爹要杀我,妈妈——爹要杀我——”

公元2012年4月15日,在故乡同学会座谈闲聊时,又有人提起七家田沉潭旧事,我决意在回省城之前到那处生父处决女儿的血腥之地凭吊一番,“有啥子看头?阴气重得很,去不得!”一位老同学说道。

笫二天一大早,我不听老同学劝阻,独自一人登上去瓜仲河中巴车,我对司机说道:“到七家田落水洞时麻烦叫我一声。”一句话引来车上乘客异样目光,众人眼睁睁地望着我。

岁月蹉跎,昔日荒无人烟的七家田而今立着几间用空心砖搭建的平房。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并无阴气可言。今生有缘,曾到过古长城,到过山海关,到过都江堰;冽冽秋风不觉寒,晋祠古柏树下一座几个时晨;烟雨空蒙不知冷,西湖侧畔觅草船。而今啊,神差鬼使来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漩洞,就为了那些苦命的弱女子——那些偷情的寡妇、私奔的情人、出墙的红杏,她们被捉之后,抛骨深潭,命赴黄泉。难道这些弱女子就不该得到一丝同情与怜悯?难道吃人的族规家法草菅人命就不能受到遣责?“存天理,灭人欲。”天理何在?人欲该灭?

刘向是男性,编撰了《列女传》。班昭为女性,不替女人说话,也写了《女诫》等书,推崇“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义”,强调“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满纸礼义廉耻,通篇斑斑血泪。

现代史学家刘达临在他的《中国性史图鉴》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评述:“女子的贞操问题是私有制、男尊女卑、性统治和性禁锢的产物,它和女子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连在一起的,它的虚伪性和不合理性是显而易见的。总之,古代的女子贞节观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特别是因为这种观念至今仍有不小的遗余影响,这种观念,实际上是对女子权利、灵魂、人格、独立性的一种剥夺。”

性学家说:“性是最直接、最原始的原动力。性的权力,也是最基本的人权。没有性的权力,其他权力也就无从谈起。”在族权宗法制度下,宗族对族内家庭以及个人事务有决定权和审判权,族长做出的决定具有强制性。他们上管祭祀修庙,下管吃喝拉撒,无所不容,无所不包。他们以寡妇再嫁为耻,以寡鹄单凫为荣。仅古今《图书集成》录明代烈女就有三万六千人之多,谁能知晓这三万多烈女被寒裘冷之苦?谁能体恤夜座三更数豆之愁?

柳文琦同表哥高嗣一两小无猜,自小素以兄妹相待;纯净无瑕,清白如玉。孰料除夕夜家宴一瓶老窖茅台竟然捅出血光之灾,不会饮酒的两个崽儿敬过老人之后又彼此互敬吞下了穿肠琼浆,老人们醉了,两个崽儿也醺醺然然,脸似桃腮,面如胭脂,酒酣耳热而不能自持。然而,当表哥在闺房内试图不轨之时,柳文琦拒绝了:“怎么可以?你疯了!出去!听见没有?我要喊赵婶了!你信不信?”

情急之下,高嗣一和盘道出生母难产去世、是继母将自己抚养成人秘密身世。虽血亲无缘,“拟制”尤存,小女子仍不为所动,断然将表哥推到门外。然柳文琦却经受不住门外傻小子长时间苦苦哀求,她指尖发颤,心跳加剧,轻轻拉开贞沽门闩……

那一夜,大雪飘飞,远处还有稀稀落落鞭炮声;那一夜,好静好静,静得令人发怵……

天坑内的七家田,玉米苗碧绿欲滴。田坝中心的漩洞洞口荆棘环绕,乱刺丛生。已近午时,从洞口升腾出缕缕紫烟,飘渺游移,溶入苍穹。我默默无言,思绪万千:那位柳家小姐还在人世么?后人传说柳家大屋护院家丁丘老五和疤子老六是当年沉潭行刑人,事后丘老五和疤子老六都从人间蒸发,漩洞洞口只留下一滩血迹……

公元一九五零年秋,经瓜仲河乡土改工作队大队长红笔一勾,柳世杰被五花大绑押赴河滩执行枪决。临刑前,柳世杰仰天高呼:

“我死有余辜!文琦儿,爹看你来了——”

好青的天,没有一丝风。不知为何而死的冤魂,风干的青史没有给你们留下支言片纸。今日,我要用卑微的笔,为你们留下半行墨迹。无须悔恨,毕竟,你们曾经叛逆过,曾经爰过。

红日西沉。起风了,风卷玉米叶唰唰直响,漩洞浮出的阴森杀气直灌背脊。我该走了,赶在冤魂还未出洞之前……

(原创作者:山中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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