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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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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的黄昏,我和祖父顺着山岗的小路赶着牛走回村庄。夕阳猛子一样嫣红,流着季节的甘甜。祖父弯下腰身,采摘那些芒刺中间的成熟。猛子腻甜的汁液,顺着祖父的手指滴在鹅卵石上,茵茵的红着。夕阳粘在我的身上、牛的身上、祖父的身上,给我们披上了一件红色的斗篷。我们的影子只是一个粗糙的剪影,狂放的落在山下的村庄里。在村庄的河流边看我和祖父的影子,简直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妖魔,赶着夕阳和野兽在缓慢的行走。

立夏的黄昏

祖父把猛子递给我,说:“把这一把猛子吃了,就把春天吞到肚子里了。明天再吃猛子,吞下的就是夏天了。”

猛子,是一种带刺芒的植物结出的果实,甜的有些浓烈,有些发腻。当我读到苏联小说的时候,才知道猛子就是苏联英雄们吃的覆盆子,就是那些俄罗斯大婶做果酱的覆盆子。俄罗斯人和覆盆子的关系,有些浪漫化有些诗意化,是我和祖父永远也达不到的。

祖父问:“猛子甜吧?”

我点点头,祖父淡然的笑了。祖父给我摘下几个破板,让我品尝夏天的另外一种味道,祖父说:“同是一块土地,猛子是紫色的,破板是红色的,谁也弄不懂大地深处这些很神秘的事情。”

我们说的破板,在苏联的小说里叫野草莓。我童年的时候,最喜欢读苏联盖达尔的小说,里面很多章节都散发着野草莓怪怪的甜味和草原花朵的淡香。

立夏的黄昏,野刺玫在山岗上开的洁白,似乎是在祭奠春天悄然的归去。细碎的花瓣在夕阳里零落,清香飘逸在金色的小路上。牛们低着头踩在花瓣上,蹄子沾满了野刺玫白色的温纯。祖父和我的裤管上鞋子上同样沾满了野刺玫花瓣,随着风散落。

小路拐入山谷,溪水滴灵滴灵的在草丛里流淌。牛们低下头,咕滋咕滋喝着溪水,有时把红花翅小鱼喝到肚子里。我和祖父撅起屁股,和牛一样喝着溪水,胸腔里回荡着溪水流淌的声音。祖父说:“一个男人就是一条河,嘴就是河流的发源地,鸡巴就是河流的终端。什么时候发源地不进水了,河流就中断了,人也就捏胡了。”我们这儿把死亡叫捏胡,祖父说到捏胡的时候,满脸带着乡村男人的忧伤。

溪流狭窄的岸边,长满了牛蒡子,花塔吐出蓝色的花蕊。每一个花蕊里夹杂着湿漉漉的泥土的腥味,缠裹着泥土草青味道的甜腻。祖父在牛蒡的花塔上拽下来一个细长的花蕊,把白色部分放在我的舌尖上。轻轻舔舔,花蕊甜腻的味道变流入嗓子里,嘴巴一阵清凉。

坐在溪水边,看牛们怡然自得喝水。祖父和我择去鞋子上和库管上的野刺玫花瓣,随手扔在溪水里,它们顺水飘到哪里,谁也不知道。祖父说:“村庄里的人,有的时候,还不如一片野刺玫的花瓣。很多人一辈子最远到过县城,而野刺玫的花瓣,幸运的话,可以经过我们村庄的河流飘到鹳河里,飘到丹江里,飘到长江里,飘到大海里。我们,却要在此终结一生。”

祖父这种忧伤的性格让立夏的黄昏也忧伤起来,进入我的血液里,让忧伤成为我性格的一部分。夕阳河流、刺玫牛蒡、溪流山岗、田畴阡陌,生长多少生命与凋谢多少生命,似乎和我们无关,又似乎和我们紧密相连。这些莫名的怅惘,就是我们忧伤性格的根系,扎在土地的深处。因而,在大地上,在乡村里,一个人或许不如一瓣野刺玫,不如一个牛蒡的花塔。但是祖父和我照样有滋有味的活着,让立夏的黄昏变得漫长---几乎就等于一生。

祖父和我还有牛们重新走回山岗的小路,夕阳已经躲进黄昏遥远的一角。残阳让一切神秘起来,飘摇起来,山岗的影子虚无了,树的影子也虚无了。祖父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跟我一起大声唱着乡村民谣---

日头落,

狼下坡。

放牛娃,

等等我。

走的快了,

我撵狼;

走的慢了,

狼撵我。

倒霉时候,

我背狼;

不倒霉时,

狼背我。

回到村庄,四野暮合。村庄披着一层薄薄的翳膜,隐隐约约可有可无。榆树上的老鸹们,集体歌唱着暮色苍茫。几缕晚烟带着稍纵即逝的火星,把最明的星星点亮。青色的石板路被牛和人踏出一面镜子,里面闪烁着星星的余辉。祖父的语言从脸膛的轮廓里流出来,很像一个预言家:“今晚,牛们要喝药了。立夏的晚上,牛喝一灌桶苦苦的草药,一个夏天就没病了。”

麦场上一个半间房子大的铁锅,熬了苦参、血参、桔梗、苍术、黄精、葛根、远志、天花粉几十种草药。苦味的芳醇,从蒸腾的烟雾里,弥漫到整个村庄。牛们拴在麦场边的几棵哭槐树上,一个男人拿起粗大的灌桶,盛满了放凉的药汤。一只手掰开牛的嘴巴,一只手举起灌桶,把药汤倒进牛的喉咙里。星光和月辉也从灌桶里倒进牛的喉咙里,从此牛在夜晚拉犁的时候,就不会迷失方向。

村庄人对于牛,有的时候比对于自己的儿孙还要亲切温纯。村庄几十头牛灌了一遍,灌桶挂到了哭槐树上。那个男人说:“喝吧,喝吧,娃子们都喝吧。喝了牛娃子们的药汤,咱们的娃子晒一个夏天,身上不出窟窿,不长疮疖。”

祖父舀了满满一大碗,放在嘴边尝了尝,苦的他稀稀溜溜。他把大碗递给我,说:“喝吧,喝吧,你就是咱们家的牛娃子。你看,这些药都是咱们山上的,喝下去,人就壮实了;你看,一碗星星,一碗月亮,喝下去,人心就宽了。别看简单一碗药汤,有天有地。男人喝了,顶天立地。”

我闻到药汤的苦味,把大碗端着,不想下咽。祖父说:“娃子,你生在村子里,你就是一个牛娃,长大了要像牛一样生活,你不喝牛的药汤喝什么呢?”我像一头牛一样昂起头颅,张大嘴巴,呼噜呼噜把一大碗牛的药汤装进了肚子里。没有喝这碗药汤之前,我还是一个有很多梦想的乡村儿童,喝了这碗药汤,我就成了一头牛。背上自己的绳索,带上自己的铃铛,终生蹒跚在田畴里。

我和祖父拴好牛,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从石榴花朵和叶子的缝隙间,看见了大片的云彩被风驱赶着,就像我和祖父驱赶的牛群那样,奔走在立夏这天的夜晚。祖父说:“立夏不下,高吊犁耙。老天爷让咱们吃饭,立夏这天就要下雨的。你看,老天爷领着雨来了。这天,雨水是老天爷的儿子,却是我们的大老爷啊。村子里的男人,比雨水还要低两辈啊!”

雷声闷闷的从远处传来,天空飘起立夏的第一缕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很是惬意。接在手里,沁凉乡村男人的血脉。祖父说:“风来了,雨来了,老天爷背着鼓来了。牛们和我们把星星和月亮喝到了肚子里,老天爷就下雨了。”

祖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夫,而是一个浪漫的乡村诗人。他把乡村的卑微诗歌化了,把乡村的忧伤浪漫化了---以至于让我的一生卑微又浪漫。在卑微的时候,我听到立夏那天的雨声;在浪漫的时候,我闻到了给牛和我喝的药汤。在卑微和浪漫交织的时候,立夏的那个黄昏就悄无声息的流淌到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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