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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甜

本文已影响 2.38W人  王士钢

酸 甜

酸甜

[中国]王士钢

我穿行在街道上,边走边思衬着:“离发薪水还有一个礼拜,剩这七八块钱还得趁着点花……买煤不知到月底人多不多,不如提前个几天,对!还有糖票,听说十五号作废。噢,差点忘了,小孩下个月上课要用一套绘图量具、这得买,唉,什么都涨了价,我那阵子上初一,买套量具才块把钱,可现在都成好几倍的要……”

我自以为不俗,在正宗工作那八个点和坐在案头舞笔之时,决计不去思想这些庸浑的家务琐事的。可是做个人,尤其是这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理都不行,唉!好笑,这就是生活,恐怕人人都是这样过的吧。记不起是哪年在份小报的夹缝里登了一条什么“名人挤时运筹法”,说是在等车或行走间,可以同时进行些筹算或组排。这样可以挤省出许多时间。初试着效仿一下,倒有些小灵儿,直到后来有几个熟人怨声责怪我,摆哪门架子、擦肩而过都不与人打声招呼,害的人家自我反省几天,也找不出哪处出现了得罪。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上了小报的当,酿出了这些得罪。明白了,却也习惯了,总也改不了,这可能也是人性中真面目的一部分,就象抽烟人总也戒不掉烟一样。不过以后到底也学乖了些,略略分出些眼神去小心那些熟悉的讲究人儿。这不,我刚刚想到给孩子买量具的事、斜刺里飘过来一个衣香鬓影的女人,当然是在我那刚刚够到的余光里,所以显得影影绰绰,模糊的只能感到那是一个极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当然那不象是熟人,现下自己圈子里还没这类娴雅绰约的人儿,不过凭我第六感觉,我感觉出她,长得也很美。唉!美也罢,丑也罢,即使我在年青时,也不是用眼直勾勾眄女人的那种小男人,何况如今人到中年三十大几,男女的事,如同看戏法,得了谜底也就淡得更懒洋洋了。想来这么多年也算是罪过,枉费了许些女子为了点缀环境美精心的妆扮。减去了些她们本应得到的青睐赏赞的目光。

“树生……树……”一声轻柔惊喜地叫,很甜。

我断了思,驻步抬头打量疾步到我面前的那贵妇人,她确实很漂亮,是那种街面上常常令人羡叹远眺而又决不敢生出非非邪想的淑女。她脸盘白净里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头发拢起个如意鬓的款式。显出了庄重和高雅,体态丰满适度。总之,从姿颜到姿态都散发出中年女性成熟的风韵。

“哦……”不认识,又觉得并不面生,我疑惑着。

“呀!树生,果然是你”她眼一亮,急切说:“……怎么?我……我是英子,英子呀!咱这个城市并不大,碰个人却这么难,也真怪,十三年了,我还以为你……”她激动地鼻翼有点颤,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与她那大家子风度极不协调。

英——子!我象种在那儿呆呆望着面前的她,嘴里不知喃喃着什么。我认出来了,从她身上我寻出了过去英子的影子,是她!我过去初恋的情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恋人。就是面前这个身子,我曾拥抱过她,吻过她,我们互相热烈地相爱过。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不!细算起来还差三天一个月,可那爱深的就象一辈子,深的记不得起初是怎么相识的。爱的欲生欲死,倾心的海誓山盟,真挚的清澈见底。这一切都是极自然萌生出来的,那时间,天明地亮,人世间显得是那么五光十色。可就在我膨胀着自我幸福、憧憬着未来什么比翼呀、偕老呀的时候,她却离开了我。走得那么突然,是差三天一个月的那天,她只说句她去了,就离开了我,头也没回,没有说为什么,或者说什么也不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因为一下子我成了痛苦,不明不白的痛苦,委屈屈惨凄凄的我苦恼的要死。当然这是形容,因为我毕竟活了下来。消灭失恋痛苦的唯一方法是赶快结婚。不久我就与另一个人结了婚。

“树生……你?”她低低的声音。

“噢,英—子是你”我平平地说,不是冷漠、是掩饰一种无所适从。

“你……”她好象不知从何说起,顿了一下,把眼垂了下去。

“哦……”我如少年人头一次与少女私约会面那样局促不安,慌乱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相对无语 ,好不自然的难堪。车在街道上驶,三三两两行人从身边闪过。

“您父母身子还好吧?”她似乎平静了一些,柔和打破了沉默,“您爸爸今年五十九了,恐怕再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吧?听人说您母亲这几年腿不灵便,还是想法到外地大医院治一治吧”。

“嗯,是的。”我木木地答。

“听人说你姐姐调到总工会工作了,想必她那小孩高中快毕业了吧?哦……你弟弟是个女孩,实际上也好,女孩省心,不会在外闯祸,能及早帮干家务是吧?”

“哦……是……”我机械地回答,心里有些莫明其妙,这多年来未见过她,却对我家庭情况了如指掌。

“你……”她卡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这些年也好吧?听说她……长得很漂亮,人很贤慧……”。

“哦……”我头低得更低了,望着自己前襟上那块被饭菜污了的油渍痕迹,有点尴尬。我低眉瞟了一下她那倩装燕服,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今天恰巧穿这么一件旧工装,突然想起自己对向她的头顶,头发一定稀疏的不堪入目,忙抬起来,向她嗫嚅一句:“你……这些年也好吗?”

沉默,她没作声,躲开我的目光,重望着我的下襟,当然使我不好意思地又想到下摆那块油渍。“唉……”她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叹,头垂得更低了,这反使我消了拘束,能偷偷仔细打量起她了,不是偷偷,是毫无顾忌地打量,头发、耳部、身子。她就象十三年前月光下幽会时那样温存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要不是她两肩微微颤抖和胸脯急促的一起一伏,真象一尊女神的雕塑。

我瞥见她那双纤纤的手在惆怅中互相揉摩着,忽然我目光盯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上面有一枚古色古香的银戒指。那不是十三年前我送她的吗?说实在的要不是此刻见到它,我真还把它忘却了。当然那时社会上还不兴这玩意,而且也不值钱,当时恐怕也就两块钱吧!只是出于好玩送了她,论起她现下这套穿戴,早应戴只金戒了。我心里有点热乎乎,生出了一种莫明地感激。不知因为此物勾起了过去什么,我有些动情,颤颤地问:“英——子,那——时你为啥走了……因为什么?”声音沉沉的,有点哽、有些堵、含种怨、说不清是爱是恨。我稍顿了一下,平了平情绪,一泄而快地接口道:“我本不该问,这都是好久好久的事了、远了、淡了,虽然并不常常忆起,可是也忘却不了,偶尔在心头泛起时,总象有个阴沉沉的怪物压在心头上、生出受不了的憋闷。我只相信那时爱是真的、的的确确真的。美好的东西为什么总不长久呢?是什么摧毁掉了这一切呢?是父母的作梗?是门第的悬殊?是敏感上的误会?还是第三者的插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一夜之间,当我刚做了个美梦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象把被人啃过的烧鸡骨头,可怜巴巴地抛在了路边,而人生最无奈的事莫过于对你所爱的人却抛掉了你。这些如若发生在现下年龄里,倒还可自行熨平心的伤痕,可在那正是做着色彩斑烂甜蜜蜜美梦的年龄……”

“别说了……”她猛地忍受不了地嘶叫了一声打断我,我一震,象被定了身似的恐惧地等待着她狂风暴雨般的下文。然而没有。她缓缓地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的眼,我看见她眼眶里有一汪润润的水,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花。她伸出那只带戒指的手,柔和地把我脖下那皱进的内衣领子轻轻翻了起来 ,缓缓地抚熨着平 ,那动作纯女性化,带着柔意情丝,带着人性的正爱和疼怜,那触感使我领略到一种母亲抚摸儿子的滋味,我心被感动了,一下被净化了,我全身一阵燥热,我张开嘴,我想说些什么。

“不!你别说……”她轻声的 ,带点乞求般的口吻:“唉——怎么给你说呢?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别问,你什么也别问,你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多……好。只是这些年来,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也忘不掉你,总想见见你,看,见还不如不见的好。都这般年纪了 ,平静地过吧!在爱情这东西面前,人不光年青时是不懂事的孩子,对人来说,即使年龄长得再大,在它面前也都象是个天真的孩子……对了,听人说你这些年喝酒很厉害,以后少喝些吧……身子要紧。”

她极力对我做出个笑,笑得那么苦涩涩,她转身走了,平静地走了 。远远的,我瞧见她暗暗掏出个手帕儿,边走边擦着眼。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我忽然悟到了她那似隐似现的情和苦,我想追了去,想正南八北的给她说些什么。但我未动。我若有所失地站在那儿,感到有点孤零零,却又好象什么都得到了,尤其那种经光阴磨砺依旧存在的挚情。理智地提纯使我酸楚楚的心里,揉进一丝甜蜜密。两颗泪珠痛快干净地掉了下来,那是我心中对她的一种感激,一种谢意。唉!生——活,感——情,人生就是这么捉摸不定。

秋雨扬扬洒洒,带点冷意,更多的却是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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