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鸟群

来来往往。这是一群候鸟，还是鸟的精灵?是从我的乡村飞来，还是飞往别人的乡村?我站在阳台上，深深地看着这群鸟，我相信它们也看见我了，所以，它们决不飞出我的视线。在密如浓云的水泥森林里，始终保持了优美的曲线。和着汽油味的空气里，张开沉重的翅膀。

二十年前，当我从一个很小的海边小渔村，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带着放飞的理想，来到洪泽湖畔的这座美丽的小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因为在新兵连出黑板报，以后又经常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豆腐块”而被部队领导发现是“人才”，被调成为团里唯一的士兵文书，那时称政治处书记。从老乡和同年战友羡慕的目光里，我就知道我也许不会再“回”到乡下。现在如果听到一句很粗的乡音，既觉得亲切，而同样又感到陌生了。这就是人作为鸟飞翔的沉重。有时偶尔回到乡下，看到窄窄的田埂，村妇的说笑，野鸟的啁啾，晨雾与落霞一起舞蹈，让我宛若转世、身在仙境。一个背叛了土地的人，土地报复他的方式就是以隆重的礼仪迎接他。这时，我感到乡村相比城市的高阔和辽远。乡下的空气比青菜不知要可口多少倍，但阻止不了一群又一群乡村的鸟儿飞向城市。尽管城里有那么多横眉冷对的眼睛，有黑烟蔽日，有摩肩接踵的人流，有铁制的多管猎枪，汽笛如雷，深夜还夹杂着歌舞升平中传出的噪音，但鸟群依然不约而至。

天高任鸟飞。城市里有多少地方是鸟的天空?正如我家的阳台是我家的天空一样，人人都给这里罩上了笼子。城市里的每一个群体都在随时吐故纳新，碰撞，融合，互相折腾，在自来水管网、煤气管网高压电网和电话电脑网线间穿梭。还有下岗轮岗、知识老化及网络时代的折腾，一串串鲜活又现实的辞藻，这些都如一颗颗子母弹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瞄准着你。城市里的群体有时更像群流，无法摆脱别人，又被这里所束缚。我再看看那天阳台前的鸟群，果然也像这样的盲流，在天空上倾斜着身体，把身体的另一半留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也许这是鸟群对人的对应?

英勇的鸟儿啊，天空是你的故乡，记忆是你的方向，我坚信你一定能飞出这座让人迷惘的城市。天气预报为鸟群指明的方向是寒流，风暴和沙尘。我看见的这个城市的鸟群，是奔这个方向去的。我从乡下来，也必向乡下去，这是我的魂魄所归——鸟群在临别前喃喃自语。久违的鸟儿，来了为什么还要走?除了土地，你别无选择?

其实这些都是我们人类不需要去问的问题。记得一位名人曾说过：记忆是相会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看来，鸟儿是要忘记城市了。我远在海边乡下的母亲曾经常叮嘱我，有时间一定要常回去看看。但人进了城市，就像进了火柴盒，有天天你必须面对的冷漠，有天天你必须面对的虚伪。只要被人拿出了，在那里轻轻一划，你就燃着了。但老母亲并不懂得，人能恢复土地的颜色吗?多少年来，我难得一见这阳台上的鸟群，看它们在天空中寻找自己的记忆。它们不像一群鸟，倒似一片流动的芦苇，用我童年的声音在风中呼唤。鸟与天空，与水，在遥远之处合而为一了。

站在阳台上，我默默地替鸟群祝福：永远不要遇上猎枪或者禽流感。在另一个城市或乡村，我们还能相遇。不过那时，你们该叫我是候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