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心情随笔

逝者如斯,观望鲁城

本文已影响 8.16K人  三孔调研队

公元前479年,孔子去世,享年七十三岁,而作为圣人,他将永生。他生于曲阜,死于曲阜,虽然祖上来自邻近的商丘,但孔子本人算是道道地地的曲阜人。当然,那时节,曲阜还不叫曲阜,它贵为鲁国的都城,也是上古“五帝”之首少昊的出生地,它的人文故事宝库里光芒四射,但毫无疑问,孔子是其中最亮眼的招牌,是他为曲阜留下了最大的精神财产。也从此,他的居所,他的祭庙,他的坟地,都将以一种举世罕见的方式影响曲阜这个城市的格局、历史和气质。

逝者如斯,观望鲁城

两千多年的时光具体而微,流淌成分毫不缺的日日夜夜,也仿佛孔子本人感慨过的大河一条“逝者如斯夫”。其间尽管历经改朝换代、兵火战乱,也有雷击火毁,但在历朝历代的帝王意志和国家力量倾注下,“孔庙”“孔府”“孔林”,带着强烈的符号色彩和象征意义,显赫地成形为曲阜的人文核心和历史轴线。

世上也许再没有一个庙能比得上孔庙了,它是如此巨大的歌功颂德之器。世上也再没有一座贵族府邸能如孔府那样,荫庇一个思想家的子子孙孙,无论当时的统治者来自何方。世上应该也没有别的家族墓地,可以超越孔林的规模和历史。乃至,世上也再没有另外的一座城市,如曲阜一样,不以宗教之功,却可尊享“圣城”之名。

而在这些传奇与建筑之外,曲阜“圣人”更深远的影响和意义,肉植于曾经存在过的那些恢弘帝国的肌体里,一直到今天,仍然是亿万人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里的基因与原脉。

坛亭殿:

一座明代风格的重檐方亭,黄瓦朱柱,十字结脊,伫立在曲阜孔庙主殿大成殿前,亭内彩绘金龙,庄肃华丽,匾额“杏坛”二字,出自清帝乾隆之手。这个亭子,始出自金代,是孔庙实际的中心。这曲阜孔庙,正是天下孔庙的始祖。

两千多年前,这里据说是孔子讲学用的“坛”。坛者,用土或者石头堆成的小高台,孔子坐在那时还是露天的杏坛之上,弟子则围绕于旁,读书授课,弦歌鼓琴。这般切磋和美的景象,一度是孔门教育的典型场景。“杏坛”一词也因此成为孔子教育圣辉的象征。

光有象征是不够的,人们顶礼膜拜时更需要实物。关于杏坛的传说年月久远,风雨日晒不会刻意为人们保留一处大地上的土质凸起。甚至在宋代以前,占据此处的还是那时的大成殿,天圣二年(1024年),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孔道辅监修孔庙时,方将旧殿后移,“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

杏坛,由土堆而成台,由台而有亭,规格高企,配合其后方的大殿、大殿周遭的庑殿、威严的大门,碑殿亭阁,一层层、一进进铺展而开,好似礼制的铺排和提升。

事实上,从鲁哀公为孔子设庙开始,到汉桓帝时提升为国庙,从汉高祖刘邦首开帝王亲祭之风,到清乾隆皇帝八次跪祭孔子,从东魏皇帝为孔子首次塑像,到明朝皇帝耗银十五万两的大修,风起云涌的改朝换代和雷电火灾改变过孔庙的物质形貌,不曾有封建政权放弃这位圣人的思想和智慧。它的规划和区域也越来越大,清坊里面是明墙,明墙里围的是宋门……

“孔子”也迈下了杏坛,进入了大成殿,高居中座,头戴十二旒冕,身穿十二章王服,手捧镇圭,已是一副王者像。两侧庑廊里配祭的儒家先贤,也组成人间官僚那样的体系,如有品级和爵位。儒者规定了国制,自己也“不假辞让”,欣然就位。

“鲁城遗迹已成空,点瑟回琴想象中。独有杏坛春意早,年年花发旧时红”。孔子时代的杏树,已经了然无存。树木可以再植,场景不复重现。而帝王真正在意的又怎么会是一处课堂?也许唯一见证过那段历史真实的,只是坛旁那株被称为“先师手植桧”的桧柏罢了。

宅衙城:

孔子死后,他的后代便依孔庙而居,随着孔子地位的提高,来自政权的恩惠绵泽孔家后裔,历代对孔家的眷顾,优待有加,他们的住宅也日益扩展,今日所见的孔府,在曲阜城中心,占地超过两百亩,各类建筑近五百间。楼堂厅轩,层进错落,可谓栉次鳞比,长廊曲径,针穿线引,堪称扑朔迷离。

在宋仁宗时,孔家第四十六代孙孔宗愿第一个获得了“衍圣公”的封号,宋徽宗又赐这一封号可世袭,之后金、元、明、清代代沿袭,不曾更改,直传到20世纪的第七十七代孙孔德成,共延续三十一代,历时近千年,显赫尊荣,世上难有别家可比。到明代时,衍圣公还高居一品文官之首。当然身为衍圣公,他的主要职责是奉祀孔子、护卫林庙,以及管理孔氏族人以及先贤先儒的后裔——孔府因此即是衙署,也是私邸。前堂后寝,衙宅合一,其形制布置,各个细节,也“理所当然”地符合儒家的正统教义,大堂二堂三堂,仪门六厅贪壁,各有功能和映照,诚然就是一个封建礼制的物化模型。

在高级别封号的背后,是从土地到钱财的巨量封赏和供养。孔子一生可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他的嫡系后代却锦衣玉食。孔府不差钱,即使到清王朝的末期,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还能进行耗银八万余两的大规模重建。民国期间,孔子嫡裔仍受优待和荣典,1936年孔德成大婚,孔府又获整修。

孔家一脉突破了中国古代多数贵族世家传家不过五代的命运,也规避了封建社会改朝换代和皇权至上带来的风险,在世界上堪称孤例。曲阜孔府俨然是世界第一贵族府邸。

今日曲阜的街市上,随处可以见和这位圣人有关的踪迹,从饭店到旅行社,从公交车到扑克牌,从他的形象格言,到他的生平历史,乃至传说和逸事。据说现在城内人口,孔姓人已占到五分之一,而千年孔家开枝散叶,族人早已遍布全国乃至全球,曲阜就是这根系的源头,而曲阜孔府是根系之上那参天大树的主干。

孔家对曲阜的重要性,反映在城市地理上的决定性之举,便来自16世纪明朝中叶:决策者们干脆放弃了本在孔庙孔府东边的一整个旧城,围绕前者新建出了一个曲阜,奠定了延续至今的城市格局。

孔子荫庇了他的子孙,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荫庇了这座城市。

坟碑林:

孔子死后,弟子们把他葬于北泗水之上,“墓而不坟”,也就是说当时并无高耸的封土。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位于曲阜城北不过数里地的世界上最大的家族墓园,孔林,已经容纳下了四万余棵树木,埋下了不下十万余的孔家族人,各类石雕碑刻留存超过

四千处。 显然并不是生命延续了它,是权力和文化共同造就了它。和孔庙孔府一样,孔林的登峰造极,也拜历代优崇所赐。活着的人荣誉等身,死去的人也要风光无限。帝王前来祭拜,名士前来题文,在比单体生命要漫长得多的岁月里,墓葬的规格不断提升,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一代又一代的人种下树木,立起碑碣,建牌坊,造石仪。树成林,碑也成林,“自然”和“人文”都在以体量取胜。

孔林的中心,孔子墓前“大成至圣文宣王墓”碑体的下部,却被一段矮砖墙“巧妙”挡住,以免前来谒陵的帝王目视那个“王”字。生死的确凿与名利的虚妄,在墓地里也许看得最清——便连“圣人”也不例外——偏偏在最不需要名利的地方,看到了名利的虚妄,在最确证生死两隔的地方,看到了死与生的交集。

为老师庐墓六年的子贡,或许期许过他种下的树木日后会参天耸立,应不会想到这片林子日后会密集地葬下这么多“与有荣焉”的肉体,更不会想到今日带领游人游览的电瓶车上,传出的是对一个家族权势的羡慕而不是对德行传承的敬服。

现代诗人臧克家游孔林后写,“当我将出孔林的大门回望的时候,在这个阴森的世界里,于漆黑的夜间,无数鬼魂破土而出,来个大联欢,唱着,跳着,各人来一段生命史的自白,那样一个场面,该多富于荒诞奇趣而又不乏意义的呵。”诗人的天马行空看似失序,却正是这片林子最缺少的。

时代太久远,那些先哲们手植的树木苍虬枯劲,那些朝代里雕琢的石碑漫漶不清,那些坛亭楼阁上出现过的人,被绘入《孔子圣迹图》里的场景,仿佛永不再现,又时时提醒,它们和现实存在的割裂和联系。

时光倒流回遥远的两千四百九十三年前。那一年,伟大的圣人孔子要死了。他拄杖西望,道出了关于自己,关于人生、关于世界的最后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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