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赏鉴满分

我在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抱着书逃出教室，高三的教室潮湿又炎热，手和脸一直是湿润黏腻的，像刚剥过橘子皮的手，汁水流满了手掌的每一条缝隙，头发也是因为水和油板结在一起，蓬头垢面，极其难看。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忍心看到自己的憔悴的样子。我在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常常觉得置身于雨林，每一寸毛孔都因为湿润而膨胀，变成一个臃肿沉重的自己，不同的是，雨林有绿色的树木和藤蔓，教室里只有黑和白，黑色的是字，白色的是试卷。我在光里看到，空气里的灰尘密密地涌动，上下翻滚。这浑浊使我窒息，我要逃离这个空气。

还有一节自习课，但是我没法继续待下去。这是临近高考的日子，老师提议，我可以回家休息几天。我提前去校门口等家人来接我。我往常在经过校门的时候，经常向在那儿的值班的保安叔叔微笑打招呼，因此受到优待。他让我进去门卫室，坐到他的办公桌上，一边看书一边等。

到了吃饭的时间，很多高三的家长来送饭。学校发声明，由于管理不便，不允许来送饭的家长进学校。大片的家长或站着，或蹲着，在校门外面，隔着一堵墙，像是来探监的人。来得早的坐在花坛边的小石阶上，那里已经被坐满。花坛里只有一颗高大的铁树，四季常青，叶子像长而瘦的剑，从没见过它开花，样子也并不好看。我曾经对它产生过好奇，因此轻轻触碰它，然后手被划伤一个小口子，我因此而厌恶这样锋利的植物。和我面容同样苍白无力的学生涌出来，坐在地上，捧着饭盒，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这是一个家长和学生都极度忍耐和卑微的时候，似乎忍过一时就好了。可是人生里，这样的日子应该很多。

办公室里进来一个衣着整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带着他的孙子，是一个瘦高的男孩子。应该是因为老人的年龄得以放行。他们在我对面坐下来，老太太拿出各色菜，又拿出饭，递给他。

我对他有点儿印象，在食堂或者跑操的时候见过他，似乎曾经他还和我们班打过篮球赛，脑海里有一个模糊的穿白色球衣的影子。至于名字和班级却记不住，也忘了。我们是毫无交集的人，彼此没有一见就难以忘怀的容貌，没有足够惊艳全校的成绩和才华，我们只是这所高中几千个穿同样校服之中的两个人。但是我没有意识的记住了他的脸，我们总能记住一些无聊又无用的东西。

他是干净而短的头发，不戴眼镜，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痣，五官没有哪儿突出，也没有哪儿难看。组合在一起平淡而舒适，和谐使整体美感大于局部。校服过于宽大显得瘦而高，却是瘦得好看的。他吃饭大口，咬肌的咀嚼和喉结的滑动有节奏的配合，似乎饭菜很香。饭菜的味道在办公室里散开，只觉得突兀。

老太太很和善，似乎年老的人不管年轻时是漂亮还是丑陋，只要上了年纪，面容都会变得松弛，脸上布满斑点和皱纹，肉由饱满变得萎缩了，只剩一层皮和一具骨，皮堆在一起，皱皱巴巴地，从脖子和手臂上能够看到泥土色的山川和丘壑。老人们认识到外貌不过东流水，从而慈祥起来。

她开始问我话。我回答，我也是高三，在这里等家人来接我回家。她又问成绩怎么样，我说一般。她转而用手按住她孙子的肩说，一定要奋力考上一个二本。他顾不上说话，或许是早就厌烦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恩。

他和老太太说需要一些东西，然而学生并不能出校门，老太太去马路对面的超市买。他坐着等待。办公室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把吃剩的饭和菜收好，装进袋子里。我一页一页地翻书，纸张摩擦在一起，发出犹疑又平滑的声音。他没有书看，东西也已经收拾完，向四周望了一圈，最后停在窗户外面。他又转向我，看着我手中的书，一本地理地图。说，你是文科班的对吧。我说对。

我手肘一碰，不小心让桌子上原本堆着的书和材料掉到地上，散落四处。我有些惊慌，他也蹲下来帮我收拾，我看到他的手掌大而骨节分明，应该是经常打篮球的缘故。他把捡到的书整理好递给我，我看着他说了声谢谢，他笑了一笑没说话。我接过的时候，手碰到他温热的手，我的手一年四季凉得可怕。我们又各自坐回了面对的座位，我继续看书，他继续看着窗外。我有一些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的奶奶回来了，他出去接她，临到门口的时候他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以示道别吧。我看着他告别奶奶往教学楼走去，他的背影在其他的同样穿校服的行人里也是特别的，更高更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