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的使命

在我看来，乡下人的嘲讽技能是一流的，仿佛他们天生背负着嘲讽的使命。

在面对奇奇怪怪的社会新闻时，乡下人的第一反应是“真的吗？我不信！”或者“年轻人大惊小怪”。我不满地认为他们无知可笑，他们却暗笑我年轻人就是经验少傲气足。乡下人有种无所畏惧的勇敢，这勇气从何而来也不尽知。我以为他们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憨劲蛮气，他们却说自己已经求神拜佛免灾延寿。面朝黄土背朝天是生活，串街走巷是娱乐，锅瓦瓢盆姜葱蒜盐也许是糊弄地过过日子罢了，但李家闹架王家拌嘴，东边麻将西边纸牌却是如数家珍。

所以你要质疑他们吗？他回你一句个人事个人过，东边雨管不了西边云。

我们隔壁的大奶奶就是这样的人物。

大年初一，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大奶奶和其他的奶奶们已经来到了我家，就着一桌瓜子年货开始了唠嗑。瓜子壳的哔啵声、呼朋唤友的电话声，她们正打算下午凑一桌麻将呢。亲奶奶招呼我进去和大奶奶们打个招呼，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脸庞，倒是年味十足。只是大门口上贴着的“疫情期间，取消聚餐串门走亲访友”，在风中略显得萧瑟。

我就着刚才打麻将的话题，询问了句：“各位奶奶们，你们下午要打麻将啊？前几天警察们不是来说不准聚集打麻将吗？说是疫情严重禁止聚众呢。”

大奶奶未语先声笑，随即语调立转高昂，“警察咋滴大年三十还来查啊？”奶奶们哄笑了一番，表示出赞同的倾向：麻将可是一定要打的！

我只得正了正脸色，向奶奶们科普春节疫情期间的各种注意事项——例如，聚众打麻将的会被罚款。嗑瓜子的声音一直在哔啵哔啵着。倒是大奶奶挤眉弄眼地朝我笑，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奶奶，说话前喜欢把两眉挑起，鼓起嘴巴在内形成一口气，仿佛随时都要为说话做准备。

奶奶们敷敷衍衍地点头，至于劝告入心与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心想科普也就只能这般了，于是出门去阳台透了口气。

倒是大奶奶的那口气还没有吐出来。

我踏上阳台，里面突然就少了些禁忌，开始大声笑了起来。大奶奶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高调：“去透什么风啊，外面的空气也是有毒的”，还有“小姑娘家的忒么胆小，倒不如买个玻璃房罩着自己就安全喽”。

我无奈地看了一眼大奶奶，她的脸上倒是只有漫无边际的笑。我想，她只是个专业的嘲讽艺术家。至于其他奶奶呢，大笑的，憋笑的，暗笑的，总之那有形的笑声伴随着无形的嘲讽意味，能够围绕着你一天都无法消散。我思忖着，大奶奶的威力可是十足的。

对大奶奶而言，嘲讽技能生活在基层底楼，那是“生活必需品”所居地。其他的礼义廉耻子云子曰得往后挪挪，住在二楼高阁。无论怎么样，她作为乡下人的体面——就是嘲讽不能丢，仿佛她生来就是个乡下为嘲讽而生的妙人。

大奶奶是个妙人，她从来穿梭在各种小道八卦消息的路上。有人在手机上跟她带过一句“某家吵架啦”，她二话不说，放下所有的活计先赶去那家，也许在路上还得走亲喊友地喊上一串人。进门先咋咋呼呼说上一句，“哎呦这天遭地，又吵架了？”然后先杵着在一旁，不做声，也不动作。大奶奶真是个“直性子”，毫不做作，表里如一到你怀疑她就是来看戏的，可一点也瞧不见那扭捏的虚伪哟！

但她又不是十足十的冷血，满足了她的嘲讽欲望，那么终于，大奶奶开始了慢吞吞的劝架。但嘲讽的话不能忘，例如某家夫妻吵架了，她唱“瓜皮事也能吵，心眼跟针比大小”，她念“吵吵吵，教会孩子齐嚷嚷”。等到离开之际，大奶奶还要和朋友们嘲讽一番，吵架的那对夫妻推搡时碰到了她的手，“那货色手劲好大，上辈子难道是个屠夫吗”？

虽然如此，一路上，大奶奶高兴了，她的嘲讽使命仍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