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优秀
（一）
当屋里的老式座钟“珰、珰、珰”地敲响第十二下时，志远终于打着哈欠从床上爬了起来，半眯着糊满了眼屎的眼睛进了洗手间。
当他抬起头时，不禁一呆。
镜子里人的他已经不认识了：蓬乱的长发在脑袋上随意地做着各种造型，称它为鸡窝都会让鸡红了眼暴跳如雷；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像吊死鬼一般，如果去演恐怖剧里的僵尸不用化妆也绰绰有余；肩膀瘦削地耸着，身子像得了佝偻病一样蜷缩成一团，衣服已皱得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而且和外面的天气完全不搭。
镜子中的怪物像跳梁小丑一样挤眉弄眼地嘲笑着他。
“嘭”的一声，他一拳砸在了镜子上，锋利的玻璃毫不客气地割破了他的手，暗红色的液体开始顺着墙壁在地上汇集。
志远并未感觉到疼痛。
这是一面魔镜，他想，里面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他，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怎么可能会是他！
他趴在地上失声恸哭！
半年前的志远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身材魁梧，打的一手好篮球，一上场便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浑身结实的肌肉是他每天去健身的结果，言谈风趣令他身边从来不缺漂亮的女生，加上一帮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日子过得舒爽惬意。
可他现在已变成了一个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怪物！
志远的家庭算不上不幸福，但也算不上幸福。
作为家中的独子，他享受了所有独生子女该有的全部宠爱，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喜极而泣，翻遍了各种书后最终决定给他取一个简单又不失高雅的名字——志远，取“志存高远”之意，以激励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小时候他最喜欢伏在父亲宽厚结实的背上去游乐场玩，母亲会笑吟吟地跟在后面看着一对父子闹腾，同时伸出一只手护住极不安分的他。
志远的父亲是酒店里的大厨，收入颇丰。母亲没有工作，在家相夫教子，闲下来后就和一群家庭主妇逛街打麻将，生活平淡而又温馨。在他眼里，父亲最厉害的是能把一道简单的菜肴也做出别样的味道，即使随手做的一碗蛋炒饭他也爱吃。
不过这一切都是在他的父亲不喝酒的时候才会发生。
喝完酒的父亲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
或许是家族遗传，他们家的人都喜欢喝酒，志远的父亲也不例外，甚至更加厉害。
逢酒必醉，醉了就开始撒酒疯。
打架、摔东西、用各种脏话骂人，像一头狂怒的野兽，任谁都无法驯服。恐怖的景象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最让他害怕也最让他愤怒的，则是母亲因此而遭受的暴力对待。
父亲打母亲时从不手软，也绝不留情。
他躲在墙角，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母亲的哭嚎利刃一样扎进他的心里，成了最可怕的梦魇。
更加可怕的是，志远的父亲经常喝醉。
（二）
眼泪终于止住了。
志远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了房间。
这是他们家的第一套房子，虽然小，但却见证了他所有童年美好和不美好的记忆。
已经和父亲反目成仇的志远不愿意再回去，便一个人住在了这里。
有多久没有出门了，他已不记得，或许是从他住进来的那天开始。母亲每天会给他送两顿饭过来，等他吃完后又匆匆回去，因为在另一头，已经嗜酒成性的父亲也需要母亲照顾。
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打游戏，其他的事情既不去想也不去做，游戏中的暴力元素让他的性格更加乖戾，在现实中也与游戏人物融为了一体。
屋子里早已乱得无处落脚，母亲不止一次地帮他收拾好，可第二天就会恢复原状。
他昏昏沉沉地走着，全然不顾脚下到底踩到了什么，电脑上晃动的游戏人物正在向他招手，他木然地坐在电脑前面，眼神空洞，活像一具污秽的尸体。
屋子里安静地如同坟墓。
“咣当”一声，椅子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上，接着是窗户拉开的声音。
志远晃着两条腿，已经坐在了窗沿上。
这里是八楼，只要轻轻一跃，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外加一个潇洒的落地，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外面的风很大，他感到有些冷，两条腿开始随着风有节奏地摆动起来。
他曾经听老人们说过，这个很老的小区下面就是南京大屠杀时的万人坑，有无数的鬼魂住在这里。
这自然是无稽之谈，不过他似乎感觉到有亡灵正在从地下向他招手，想把他拽进无底的深渊。
他是一个男人，他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可是他又怎么会是强壮的父亲的对手。
身上的伤口随着时间渐渐愈合，心里的伤口却更加严重。
家中的暴力时时会发生，他在对父亲的爱与恨中慢慢长大。
一切都在他上大学后开始改变。
长大后的他在体格和性格上都随了父亲，打起架来既不顾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别人的性命。他天天去健身房锻炼，在流了无数汗水之后终于拥有了一身令女孩尖叫、令男孩嫉妒的结实肌肉。
父亲再一次动手打母亲时，他出手了，因为这才是他去练肌肉的真正原因。
已不复当年健壮的父亲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这次较量的结果很明显。
当父亲躺在地上，用手痛苦地捂着被他打破的脑袋哀嚎时，志远的心里十分解气，可母亲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十分可怕的陌生人。
（三）
屋里传来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母亲每天送午饭的时间到了。
母亲推门进来，看到了令她心碎又极为恐惧的画面。
她的脚步刹那间凝固。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既没有尖叫，也没有哀求，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做了三个动作。
关上门、放下手里的饭盒、爬上窗子和志远并排坐着，伸出窗外的两条腿也和他一样有节奏地摆动着！
志远侧头看了母亲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继续坐着。
风，还在吹着。
从那次以后，父亲就从未动手打过母亲了，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志远的对手，而志远觉得父亲瞬间老了，老到他已经不认识，他心里那一丝胜利的喜悦很快被冲击的无影无踪。
志远开始后悔。
志远的父亲不再上班，但喝酒的习惯并没有改掉，生活习惯也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吃饭，一口也不吃，什么也不吃。
每天的营养全部来自于无数空掉的啤酒瓶和白酒瓶，以及下酒的几碟花生米。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有人劝他都没有用。
父亲很快衰老下去。
志远更加后悔了。
他开始害怕见到父亲，住在学校里不肯回家，母亲劝也没有用。
毕业很快来临，多门科目不及格的他毫不意外地没有拿到毕业证，工作自然没有下落，女朋友也顺理成章地和他分了手。
而父亲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终因营养不良而住院。
志远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人生在一刹那间就灰暗起来，曾经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他一下子就一无是处，残酷的生活让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报应不爽，而周围人嘲笑的目光则让他更加难受，他形容枯槁，像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游荡着。
志远躲进这个非常熟悉的屋子里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之后便再也不愿意出门，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探望，唯一能进这个屋子也唯一会进这个屋子的，只有他那柔弱的母亲。
志远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开始把内心封闭，把灵魂雪藏，浑浑噩噩地过起了不人不鬼的生活。
母亲只能一声声地叹息着，然后两头跑着照顾这一对父子，当她把醉鬼丈夫扶起来后，另一头玩游戏的儿子还在等她把饭菜送过去。这个平凡的女性早已知道眼泪只能换来同情，有时候甚至连同情也换不回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普通的行动试图拉回两个人的心。
两个人依旧没有说话。
屋里的老式座钟又“珰、珰、珰”地响了起来，这时候，窗台上的四条腿已经在风中摆了两个小时。
母亲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一条腿从窗户外面收了回来，然后是另一条腿，因为回去的时间到了，另一头的人估计早已醉倒，需要她回去继续照料。
桌上的饭菜早已冰凉。
母亲轻轻地拉开门，悄然滑出身子后又轻轻地关上。
从来到走，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四）
当钥匙转动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志远还坐在窗前，双腿早已麻木的不能动弹。母亲依然没有说话，收拾了一下凌乱不堪屋子又悄悄地走了。
外面的夜色很美，志远看到的却是满眼凄凉，他抽噎起来，滚烫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狠狠划落。
心里的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是悔恨？是无助？是愤怒？是哀伤？
当第二天母亲带着装防盗网的师傅进门时，志远已躺在床上睡着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窗户上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母亲一跤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干活的师傅不知所措地站着，眼神慌乱，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志远睡醒已是午后，温暖的阳光慵懒地洒满了屋子，他的心里也开始有了温度。他想出去走走，死志既退，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愿意继续下去了。
半年以来，他第一次走出房间去呼吸外面的空气，衣着怪异的他让人们无异于见到了乞儿，然而重生后的他根本不在乎异样的目光。他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畅快地大声吼起来，将心中所的有不快都释放到了天地之间，他也开始试图寻回早已失去的灵魂。
母亲托人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十分辛苦，但他干的很卖力。
父亲最终没能抵得住刘伶的招唤，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令志远略感安慰的是，弥留之际的父亲已认不出任何人，唯独对他的声音还有反应。
父亲已不怪他，这也是命。
花开花落，又易了几遍寒暑。
时间能把一切磨难带走，也能把一切伤痛抚平。
一切，都将过去。
多年后的他已经结婚，也生下了一个儿子，长得和他一样健壮。
志远的工作已做的十分出色，打架、花心的毛病也早都戒掉了，他依然风趣幽默，和朋友们在一起时永远是说话最多的那一个。
他也喝酒，但从不喝醉，父亲身上的毛病他一个也没有，他几乎变成了谦谦君子，谁也不知道他曾经还有过这样一段可怕的经历。
有一天，他把家里的气氛调节的十分轻松，然后随口问起母亲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团：“当年你为什么不劝我，而是和我一起坐在窗沿上？”
母亲意味深长地回答道：“那时候我心里既担心又难过，但我知道劝你没用，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你跳下去了，我也就跟着跳下去，反正那时候我们这个家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
志远的后背和额头上汗涔涔的，心里突突直跳。
母亲又说道：“我那时候其实也在赌，赌老天爷不会让我既丧夫又丧子，赌我的儿子绝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还好，我赌赢了。”
看着母亲柔弱的身影，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