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厂往事（下）
六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春末夏初了，天气热起来了，只能穿单衣。
几个月没有回家，很想回去看看，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招工招生的消息。那天正好有城里来运砖的船，找砖厂支书请了假。下午，看看船上的砖装的差不多了，我就提着网兜准备上船。
正要出门，二妹子来了。
“你要进城?”
“嗯，有啥子事?”
“还回来吗?”
“只有两天假，肯定要回来啊!”
“那正好，今天在城里照了一张像，后天才能取，你回来的时候帮我取回来。”
“行!”原来她是从城里来。
二妹子跟着我边说边走，到了地坝边，我就顺着陡坡上的小路往河边去了，她站在地坝边目送我往船上走去。
船很快就开了，那天微微的有点下风，顺风顺水船行的很快!转眼就看不见砖厂了，也看不见站在地坝边的二妹子了。
她为什么要去照相呢?为什么又要我帮她取呢?是巧合，还是别有意思?猜不透。
回到城里，大多数同学已经下乡，找到两个因病暂时没有下乡的同学聊了聊，问了问同学们的情况，有的在乡村学校代课，有的在生产队跟社员一起种田，也有几个女同学为躲避下乡远嫁外地了，关于招工招生的消息一点都没有，谈到将来的前途大家都很迷茫、无奈。整个社会就好像是被一个大盖子捂在一个大锅里，沉闷的令人窒息，没有一点生气，街上到处都贴着动员上山下乡的大幅标语，“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失望、落寞、迷茫充塞了心头。
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形色匆匆。武斗基本已经结束，但派性斗争仍在继续。只是没有学生的参与，声势小多了。高音喇叭还是不绝于耳，依然还是那些言词激烈的派性语言。
在城里呆了一天，没有什么事。父亲在饮食店上班，天不亮就出门了，晚上十点多才回家。弟弟在光辉中学读书，经常没上课，和同学在外面玩，妹妹还小，只五岁多，就在家里，由婶婶照看。
两天假期很快就到了，临走的那天上午去像馆取了二妹子的照片，又到百货公司凭购粮证买了两包洗衣粉，吃过午饭就坐下午的木船回砖厂了。
七
船快靠码头的时候，远远地，望见码头上有个穿红底白花衣服的女娃儿，站在那里朝河边张望，不是别人，正是二妹子。
她很在意她的照片，生怕搞掉了，晓得我今天回厂，就早早地到码头来等我。
我从挎包里摸出那个装照片的小纸袋，掏出一张看了看，一个大眼睛姑娘立刻闪现在眼前，浓浓的眉毛，水灵灵的大眼睛，透露着十分的灵气!看了一下又赶紧装进纸袋放进挎包里。
船刚靠码头，她立刻就迎了上来：“成哥!照片取了没有?”
“没有。还没洗出来。”我淡淡地回答她。
“真的吗?不是说的今天取吗?”她着急了，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微皱着眉头望着我。
“照相馆的人说这两天停电没有洗出来，要等两天才取的到。”我若无其事的回答她。
“把条子给我!”她有点生气了，伸手向我要取照片的纸条。
“嘿嘿!你看你，一个照片就把你急成这样!羞不羞哦?”我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那个小纸袋递给她:“给你，明天你进城去取吧!”
“啊!取回来了!成哥，你好坏!故意逗我!”二妹子接过照片一下又笑了起来!深深的两个酒窝泛起了红晕。
她掏出照片边走边看，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看得出她很满意她的照片。
“成哥，你说我们农村好不好?”她看完照片忽然冲我问道。
她的问话使我陷入了沉思。
怎么说呢?农村的田园风光我确实喜欢。随着季节的变化，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景，春天，屋前屋后，坡上坎下到处都是花，有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李花，还有遍山遍岭的豌豆花、胡豆花、油菜花争相斗艳，美不胜收。夏天，水田里红艳艳的荷花在绿色荷叶的衬托下更是鲜艳可爱，尤其是竹林环抱的农家小院，浓绿荫荫，凉风习习，一点感觉不到暑热，好舒服。秋天桂花开了，山沟里，屋场院坝处处都能闻到桂花的幽香。冬天虽然显得萧瑟，然而一夜北风，山山岭岭都披上了皑皑白雪，一片银色世界也很美啊!
然而农村的活路苦，生活差，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没有啥子收益，勉强能糊口就不错了。每年春节后高山上的人就到低山来借苕渣，借一斤苕渣夏天粮食收获了就还一斤麦子或豆子。还了去年的明年还要借，还了今年的后年还要借，借来吃，收了还，年复一年没完没了。遇到年成不好，腊月间就要下低山借苕渣，不然过年没有填肚子的。想起这些就叫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如果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那还有啥子意思?
“成哥!你啷个不说话呢?”二妹子偏过头问我。
“啷个说呢?要我说吗?又好又不好!”
“啥子叫又好又不好?”二妹子眨眨眼问我。
“好，就是农村的风景好!空气好!看起舒服，空气清新有益身体健康。不好呢，就是农村的人生活太苦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累了一年到头只能分点糊口的粮食。有些生产队连粮食都不够吃。过年以后还要出去借粮吃。”
“哼!你说的是那些穷的地方，我们生产队还是没那么穷。只是缺钱花，吃饭还是吃饱了的。”她望了望我又继续说道:“其实缺钱花也有办法，多喂些鸡，鸡下了蛋就能卖钱，我们就是这个办法找的钱，做零用完全够了。”
“二妹子，你啷个不再多喂些鸡，多卖些蛋，凑些钱让你哥早点把屋起了，把嫂嫂接到家呢?”
“起屋又不是点把点钱得行的。再说鸡喂多了，哪里来那么多东西喂呀?没有粮食喂鸡，鸡也不会下蛋。”
“所以说嘛，!生活在农村好恼火哦!”我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们农村吃的菜蔬比你们城里的新鲜，现吃现扯，也不花钱，不像你们城里人要花钱买，而且还不新鲜。”
路旁的桃树已结了好多桃子，青青的桃子躲在绿叶丛中偷偷的盯着过路人。
快到砖厂了，我害怕有人看到二妹子和我走在一路，要生闲话，于是赶紧把话叉开：“你来厂里几天了，还不回去啊?”
“要回去啊，这就走，前头那个叉路，就是往我们生产队去的路。”
“成哥，给你一张照片!”说着她就摸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这是啥子意思?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把照片塞进我的挎包，跑了，
两根长辫子在背后飞舞，望着她像小鸟一样飞去的身影，我感到迷惘!
八
此后，二妹子到砖厂来的更勤了，给她哥送吃的，给她哥洗衣服或是被子，有时啥子事都没得，也转到砖厂里来看看。每次来也必然到伙房来看看我，帮我做事，为了感谢她，我就送她一块肥皂或一袋洗衣粉。
不久砖厂就有了风言风语，说二妹子在跟我玩朋友。很快，这风言风语又传到了我下乡的生产队，传到舅舅家。舅舅到砖厂来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我说:“我是知青，我还想我的前途呢，怎么会现在就谈恋爱呢?听砖厂里喂牛的丁大爷说，她老汉儿是富农份子，我找到她今后还出去得了吗?”
舅舅相信我说的是实话，于是给我出主意：“换一个地方，要不要的?”
我当即就答应“要的”
半个月后，舅舅托人带信来，叫我赶紧把交接办了，到养路段的道班去做临时工，日工资一天一块二，一月有三十六块钱，副业款还是交二十。
我去跟砖厂的支书说，支书说晓得了，已安排人接手，叫我找出纳喊那个人来办交接。
出纳叫刘正维，三十多岁，高个子，有点瘦，一对眯眯眼，对人很和善。办完交接，就到他那里结账。算了一下，我在伙房干了五个月，亏了十六斤包谷。我大吃一惊，很紧张的望着他：“啷个办呢?”
他微微一笑“没得事，帐上扣你一点工资，另外再送你五十个墩子的运费………。”
说完他眯着眼睛笑嘻嘻的望着我：“怎么样?”
刘正维的一番话使我激动万分，我一时语塞，不知说啥子好，那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五十个砖墩子的运费就是二十五块钱，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更重要的是，在我这个普通知青为难之时，他伸手帮助了我，为我解决了难题，还送了二十几块钱!他的这份情谊是不能简单用金钱衡量的，人在遇到危难的时候能有人不顾一切拉你一把，帮助你解决困难，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行啊!不能忘记他——刘正维——一个普通的山区农民!
办完手续，又到厂里转了转，此时，我莫名的想再看到二妹子，她那一双黑亮黑亮的、透着灵气的大眼睛，浓浓的眉毛，深深的酒窝，多可爱的女娃儿啊!可是，二妹子今天没到厂里来。
在砖厂，虽然只做了五个月的炊事员，临走时，多少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尤其是二妹子欢快的、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身影使我不能忘怀!
别了砖厂，别了二妹子!
远处仿佛有人在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哥哥你为什么要飞?为什么要飞?二妹子的心像锥子锥，哥哥啊哥哥你为什么要飞?为什么要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