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感人故事

本文已影响 6.76K人  笼曦

他说他最喜欢我的眼睛,说它们像冬日的镜湖一样清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我。

澈

他总握着我的手,与我完成一次又一次绝美的杀戮。

我看着他们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略过我身侧时,我还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热。

当他狠厉而又精准地使剑尖擦过他们脖颈上的动脉,我就可以划破那些薄弱得像纸一样的血管,舔舐血液。

他是当朝将军,不是最年轻也没有最年长,却是打了最多胜仗的一位。

在金银匠那里时,我好像常听别人提起他:打仗特别厉害,百战不败;可是别的将军都有封号,他却没有。然后那些人便会将声音压低下来讲话,很小声很小声,但是我能听得到。他们凑在一起,蹙着眉头,说,还不是咱皇帝陛下多疑善妒…

在金银匠那里待了短短几个月,我便入宫了。正如金银匠与皇帝说的,我漂亮得让人入迷。所以大抵这就是皇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原因吧?

来往的宫女太监时不时往我身上瞟几眼,又速速收回目光,好像多看几时便会死掉了似的。

不久,我终于见到他了,那个传说中不会打败仗的将军。

那个人生了一对桃花眼——我似乎见过的一对眼睛。桃花眼长在别人身上多的是妩媚与灵动,可他却不是。我那一次见到他时,他眸色黯沉,像积了朵阴云。他眉眼间的清寒让我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尽管我是呆在黑暗与寒冷中最久的那一个。

“很漂亮。”

他嗓音温柔,像融去寒冰的春风。

然后我渐渐发现,其实他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少言,狠厉,严肃。他其实很平易近人,也待部下很好。冬天,他与他们吃同样的东西;夏天,他与他们睡同样的草席。根本没有以前听到的什么…餐餐山珍、顿顿海味、习武着铁袍,眠寝百药枕什么的…只是唯一让我不太舒服的一点,就是他看我的眼神。

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

我常常安静地看他读书习字,练武弹琴。

我喜欢看他挑灯夜读认真的侧颜,喜欢感觉他蘸墨落笔恰好的力度,喜欢观察他刀剑出鞘那一刹的寒光,喜欢听他扬琴轻抚出温柔的乐符。

他待琴温柔,待我也很是温柔。

只是他看我时的眼神里,总让我感到莫名的颤栗。

就像我是他的仇敌。

我天生极富灵性,因而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所想。

随着我与他想处的日子拉长,我渐渐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

有猜忌。

因为我是皇帝送给他的礼物。

士兵们说,皇帝对他向来吝啬,他自被封为将军以来,赢了大大小小的战役,可前前后后赏金没拿多少,封地也只拿了一座府邸而已;而作为他的士兵,无论大小战役,胜败与否,赏金永远是二十银钱…如此这般,大抵是皇帝想削弱他麾下的兵力。而如今皇帝又忽然将我赠与他。收到皇帝所赠的如此珍贵的我——他大抵还没想明白为何。

他眼里明明是猜忌,可为何我却偏觉得是憎恨?

仿佛镜湖湖底袭人的冷意,就是他眸里的憎恨。

我就在如此的目光下,与他相伴了三个春秋。

三年,我渐渐不再害怕;唯一的疑惑便是他从未碰过我…这使我有了一点莫名的心悸,而似乎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而仅仅是三年,我便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人了——他展颜,我便知他所悦;他蹙眉,我便知他所愁;他弹曲,我便知他所想;他挥剑,我便知他所志…

仿佛我与他相处的年头不止三载。

尽管他这三年还从未碰过我,从未用温柔的眼神瞧我;可就像久违的春风温暖的寒潭深底的灵石——我对他,渐渐有了爱慕之心。

我终于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是那年秋猎。

那是他第一回应邀参加秋猎,也是他第一回带我出去。很好猜——他带我,是为了让皇帝看到。

在这样勉强的情况下才让他碰了我,尽管我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开心。

他骑着一匹鬃马在树林中追赶白鹿。

长剑别在他的腰间,他一手覆在剑柄上,一手抓着缰绳——三人同逐一鹿,只有他不用弓箭。

我觉得有些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他实地战斗的样子。而且,我十分有信心他能赢。

他用力地甩了甩缰绳,马儿在疼痛之下又一次加快奔跑的速度。旁边的两人见他离白鹿又近一点,连忙挽弓搭箭,瞄准那只可怜的白鹿。

“嗖”的一声,两支箭先后从我耳边飞过。在此之前,他已往后一登马镫,离开马背向前飞去;然后抽出长剑,动作快到难以令人置信——斩落了那两只离弦飞在空中的箭。

旁边的二人诧然,随即凛着脸色对看一眼,伸手到背后又抽出箭来搭上。只是他们的动作还是太慢,待到重新瞄准、发箭时,他已经挥剑砍下了鹿首。

只是那二人的箭已然朝这个方向射来,没有了奔跑的鹿,这个方向只剩下他。

我吓坏了,我怕他受伤。

于是我径自拉着他的手挡到他身后。

他的手没有我想的那么重…而大抵是,他正好也想再一次用长剑挥去他两支箭吧。

那两支被斩成两截箭落到他脚边,那两人满是歉意的表情上似乎还夹杂着一点计谋未得逞的失落。

他又一次诧异地看着我。

这是自那回秋猎以来不知第几回用这种眼神看我,只是这次开始带有一丝喜悦。他那对好看的桃花眼里,不可置信渐渐取代了原先寒潭般的憎恨;我因此而感到十分骄傲。

他将皇帝赠给他的剑时时佩在腰间;而现在不是为了做戏,是出自喜欢。

我自明白寻到一柄适合自己的剑对一个武将来说有多重要,更何况还是一柄漂亮而又富满灵性的剑。

剑柄的大小形状恰好与他握剑的手型相契,剑身长短正好弥补他招式中常有的缺陷…他不是个自满的人,自然明白每一回对付强敌的得心应手不只是因为自己武功高强。所以,他开始翻阅起一些古书,还顺便问了我的来历。

“这剑…竟是由镜湖湖底的灵澈锻造而来…”他听着下属说的话,有些惊讶。大抵是惊讶于皇帝怎会送他这样难遇难求的物品,还是兵器。

于是他给这把兵器取了名字:澈。

这剑的确如冬日的镜湖般,清澈透亮——很适合。

十年,我越来越喜欢他。

不仅是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相伴,更有战场上默契应敌的自豪感。

他总握着我的手,与我完成一次又一次绝美的杀戮。

我看着他们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略过我身侧时,我还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热。

当他狠厉而又精准地使剑尖擦过他们脖颈上的动脉,我就可以划破那些薄弱得像纸一样的血管,舔舐血液。

我与他,共骋沙场,共饮鲜血。

我与他,形影不离,朝夕相伴。

而大抵是这样的幸福感,让我忘了我最初与他相见时的一瞬——一对桃花眼,眸色黯沉,像积了朵阴云。他眉眼间的清寒让我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尽管我是呆在黑暗与寒冷中最久的那一个。

可是也是如此的幸福感,让我再也不会于黑暗与寒冷中,独自寻求温暖。

我不再孤独。我有他。

可是他呢?

“我总是只有自己。”他不属于武将的温柔嗓音渗着点点凄凉,可他却不改那凛然的神色,看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日落西山,余晖将他身后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闻言,我心下一紧。

尽管不是我的错,可我却没由来地愧疚、自责。

“我不想娶妻,不想生子。”他又道,然后弯眸,勾唇笑了笑。

那对透着笑意的桃花眼融了点点夕阳的金光,格外好看。

远方一列大雁飞过,翎羽划破了橙色天空中的浮云。它们长鸣的一声,在广漠上空久久回响。

“我有你就够了。”他忽然说。可是不知道在对谁说。

那厢我心下猛然而生的快乐仿佛二月春风的温酽融化了镜湖面上的薄冰,然后还吹皱一池春水,将那暖心的温度带到湖底…更甚。

尽管不知他在说谁,可是只要他有一人相伴,不会孤单,我便可以满足。

年年冬过春复秋,时光总是流逝得很快。尽管我十分珍重地度过与他相伴的每一日,光阴还是不知不觉流逝过了十三载…如此的相敬如宾,却渐渐无法满足我的爱慕之心了。

这些日子他总不展愁眉,他说是因为皇帝。大抵是天子忌惮他的势力忌惮得过了头,不想让他当这个将军了。可是他说,他这辈子好像就是为驰骋沙场而生。

我忽然莫名觉得失望了起来,好像很久以前的一个期盼落了空。

我仍然在愧疚,仍然在自责。

相伴甚久,我却无法给予他我想给予的快乐,或是幸福…就因为我只是一柄没有生命的长剑。我恨自己不能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恨自己不能为他分忧…恨自己不能变成人。

我越来越心悦于他,越来越爱他,即使我明白我的感情不会有结果,甚至不会有任何答复。

我明白得很。

从前我连一缕春风都不敢奢望,现在却偏偏爱惨了根本无法得到的他。

我珍惜着与他共处的每个时刻,每一段有他的回忆于我来说都无比珍贵。

我学他待万物那种入骨的温柔,我帮他做到他想做到的极致。

我会一击命中敌人最致命的弱点,会一次就砍断敌人的脖颈,会毫不犹豫就带走敌人的生命…不会给任何人半点痛苦。

对此我总是自豪,而这也成了我以为的我与他之间唯一可以相系的丝线。

而明明我如此强厉,明明与他如此相似,明明与他万般契合——我与他珍贵的羁绊还是会被斩断。

“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剑身的寒光映着他的眸子,“只是我想不起来是哪一位。”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受,有些想哭。

因为那对桃花眼里,此刻融着悲怅。

就好像,我是他的一位故人,一位已经消逝在他记忆里的故人。

我爱极了他,爱他种种,爱他万般。

他看我的眼神里,最初的憎恨感已当然无存,而且现下的温柔已经取代了之前的诧异、喜悦。

我要的不是他对我的惊讶,不是他对我的喜爱,而是他对我的习惯,对我的从容,对我的自如。

这样就可以好像,成为了我向往的与他的关系。

而我心悦的,我所要的,都可以在他的眸中得到。

故而我最喜欢他的眼睛——那对煞是好看的桃花眼。

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他。

那日泼墨染空,月高仙掌,繁星如纸屑碎洒夜幕。

夜风微凉,吹散他总是挽得干净整齐的墨发。

整个院子静悄悄,很像我已经快忘记的那片湖底。

他遣散了所有人,独自闲散漫步在石砖上交错的竹影。

身后传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声响,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抽出剑,与忽然出现的人影纠缠起来。

我沉着应战,与他的配合依旧默契十足,天衣无缝。

可不知为何,明明那人武功远不如他,却能步步紧逼;不知为何,他故意露出破绽,故意被那人刺伤。

兵器碰撞的声音像寒风穿骨,我很害怕。

就好像我即将会失去他。

分明我与他相伴甚久,分明我最能觉察他的心意…可这厢,我就是不能明白他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我无法再忍受我的疑惑,无法再忍受可能失去他的恐惧感了。

我强迫着改变了他行剑的方向与力度,大抵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做,待他反应过来时只能勉强偏掉剑锋。

但无论如何我也得逞了,虽然没能斩下那人的首级,剑身却穿过了那人的右肩。

我看到那个人狠狠地皱了下眉头,握着剑硬是忍着没松手。

我暗骂一声,刚想使力旋转剑锋,他握着我的手却忽然紧了紧,然后用力将剑抽了出来…

他将剑扔到了一边。

我的心猛地一揪。

那个人冷笑一声,抬手挥剑——

“不要!!!”我用尽力气呼喊。

刹那我听见一道凄厉的女声从我口中发出,刺破了这静谧的夜。

刹那我很惊讶…我竟发出了声音。

可我没敢让我一瞬的感情耽误一分一秒,我飞速扑了上去,想替他挡住那一剑。

而那一剑没有划过我的脖颈。

他见我扑来,拉着我的手顺势将我搂入怀中,护在身前。

我惊讶地看着对面的人——他戴着黑色面纱,他也有一对桃花眼。

可是那对眼睛里没有半点柔情,只有狠厉,只有绝情。

他松开搂着我的手,转过身子。

我看见他的脖子在流血。

“你可知我为何杀你。”那个人开口道。他与他的声音很是相似,差别是不及他温润。

“君要臣死。”他漠然开口,身形已然有些不稳。

“你私通外敌,罪该万死。”那个人看着他,认真地说。

“你胡说!!”我恨道,想冲上前去了结那个人,却被他握住了手腕,被他的身体挡住。

好冰凉的手。他从来没用这样的手握剑。

我明显觉察到他身子的摇摇欲坠,所以我没有执意撞开…我扶住了他。

他回头对我温润一笑,就像从前他每每对我笑的那般。

他那对眼睛此刻竟格外清澈,明明脖子在流血,却仿佛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哀伤——这就是我喜欢的那对桃花眼,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人…

“银…”你为什么甘愿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我蹙眉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哽咽起来。

那个人走了。

他倒下了。

我连忙接住他的身子,跪了下来,让他枕在我怀里。

“澈…”他唤着我的名字。仅仅这个字,却又拨乱了我的心弦。

“你真漂亮。”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

他在夸我,我本该像从前一般高兴…可是现下他在流血,他的脖子在流血。

“眼睛,像冬日的镜湖一般清澈。”气若游丝。

然后,他说他最喜欢我的眼睛。

我明明很想告诉他我的心意,可此刻却好像有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环,让我什么都别说;我的喉咙好像塞了东西,难以发出声音。

只有眼泪不受控制一直往外流。

“古书说…只有不沾戾气的灵剑…才有剑魂。”

他说他这种常常杀人的人,佩剑怎会有剑魂。

“你别哭…”他轻咳了两声,然后呼吸更加微弱。

我很慌乱,我很无措。

我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啊…

我向来只习惯看别人的脖子流血,向来没见过他受这种要命的伤。

所以他怎么能叫我别哭?

“谢谢你,澈…”他看着我,辞色中皆是温柔,还有…满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银…银…?”我一声一声试探地叫着,唤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回应我。

我的心像被野兽的利爪狠狠抓住,我无法呼吸。

我抱着他痛哭,几乎忽略了突然出现的如针椎般的头疼…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包围了我——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喜悦。

“他会后悔…”冷漠。

“你不要记得我…”哀求。

“别告诉他…”哀求。

“不能让他为难。”哀求。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做梦都不敢想十年岁月能有他相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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