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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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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善叔叔走了,享年78周岁零两个半月。这一天是7月1日,恰逢党的生日。不过没有人想到要为这个有着近60年党龄的老党员覆盖一面党旗。因为他太平凡了,既没有显赫的职位,也没有了不起的功劳。他平生做过最大的带“长”字的官是班长,党内职务是支部委员。

正善叔叔

相比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同事,正善叔叔算是高寿的。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他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虽然朴实无华,但却正直善良,一辈子没做过亏心短行的事。犹如他的名字:正善。

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正善叔叔就见识过我的尊容了。至于他长满络腮胡子的脸蛋有没有与我的面颊亲密接触过,就不得而知了。我直到七、八岁时,才记住正善叔叔。

正善叔叔是家父的同事,他们在一起共事了三十多年,各自退休后才分开。

家父是温州永嘉人,正善叔叔是温州苍南人,但他们并不是在温州认识的,而是在湖南成为同事以后才认识的。说来话长啊。

1955年3月,在最高层授意下,中国第一支铀矿地质队伍——309队在长沙市建立。标志着中国核工业建设正式起步。连接着1964年10月的中华核爆第一响。

309队一开始筹备时,包括苏联专家在内不过39人。之后,这支队伍迅猛发展,仅3年时间里组建了18个分队,职工总数达8669人,工作区涉及南方11个省区。各分队组建之初的主要领导,大都级别很高,还有行政13级(副厅级)以上的。除了行政干部之外,这支队伍的人员构成主要有两类:一是从全国各地抽调的技术人员,二是从部队下来的退伍军人。家父和正善叔叔,属于后者。他们到了309队后,首先接受的是培训。

培训期间,不光学业务、学机器操作,还要学政治、学保密制度。当这些刚刚放下枪杆子,身上依旧保持着军人作风的汉子,知道了什么是原子弹,听说了毛主席、党中央焦急地盼着我们国家也有自己的原子弹的时候,个个精神振奋。

经过培训,家父和正善叔叔成了钻工。钻工的主要工作是操纵钻机向地下钻进,从不同深度的地层获取岩心、矿心、岩屑、气态样、液态样等,掌握第一手的地质资料。简单地说,就是通过地质钻探,查明地下地质和矿体的分布、储量、品位等情况。

为了抢时间、赶速度,通常将钻塔立好后,便开始三班倒,连续24小时作业,直到一个钻孔的钻探结束。每当钻工们提拉钻杆取样时,18磅大锤与钻杆的撞击声,格外响亮尖锐,能传出老远老远,响彻好多个山头。

由于309队最初的工作区域涵盖了包括浙江在内的南方11个省区,家父和正善叔叔还一度在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的大洲工作过。不过,他们的地质生涯基本上是湖南度过的。

我记住正善叔叔,并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是在湖南省安化县一个叫做烟溪的地方。

烟溪位于湖南四大水系之一的资水交汇处(资水,长江支流,又称资江)。相传附近有一金霞山,雨过天晴时,金光万道,烟霞缭绕,烟溪由此得名。又传说邻县溆浦草烟发展较早,均通过此地装船出口,故名烟溪。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兵工署十一兵工厂部分迁入烟溪建厂,一时盛况空前,成了数万人聚居的闹市,人称小南京。后因多次遭遇日军飞机的轰炸,兵工厂迁移,这里复归平静。

现在的烟溪叫镇。镇内有大片的村庄被1961年建成的柘溪水库所淹没。我曾在该镇十八渡村小学上过几个月的学。家父和正善叔叔工作的地点是在十八渡村对面一个叫做周家的小村子,因中间隔着柘溪水库,每次上学放学要座渡船,中餐吃自带的干粮。一次,我跟正善叔叔和其他几个叔叔从周家座渡船到十八渡玩,正善叔叔买了一斤地瓜糖(用红薯在大锅里熬制而成,红薯又称地瓜),他和其他几个叔叔一人两粒,其余的全给了我。因为吃到了地瓜糖,从此牢牢地记住了正善叔叔。亦可见,我小时候就没出息。

烟溪这地方很神奇,境内有许多天然溶洞,大的可以容下一个制作枪支弹药的兵工分厂。地底下深处,除了煤、锑等矿产外,铀藏量丰富。铀的具体储量至今保密。目前,我们国家对铀的开采是极其谨慎的。

说到这里,对铀做一点简要的说明似乎是必要的。

铀是自然界的稀有化学元素,具有放射性。铀主要含三种同位素,即铀-238、铀235和铀-234,但只有铀235是可裂变核元素。大约每200吨铀矿石中可提炼出1千克武器级铀235。1千克铀-235的全部核的裂变将产生20,000兆瓦小时的能量(足以让20兆瓦的发电站运转1,000小时),与燃烧300万吨煤释放的能量一样多。

1945年美军投下的广岛原子弹,总重量为440公斤,铀235含量为45公斤,当中只有1公斤铀235发生核分裂,反应中又只有1克的质量(约如一小块巧克力重)转化成能量,但已经可以把方圆50公里的地方夷为废墟。原子弹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50年代以来,我们国家曾遭受过美国和前苏联五次的核讹诈。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人口数量居第一,领土面积居第三的大国,没有自己的核武器是不敢想象的。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新疆罗布泊上空,强光闪亮,天地轰鸣,巨大的蘑菇云翻滚而起,直上云霄。当周恩来宣布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获得完全成功的消息通过电波传出后,整个中国沸腾了。我的父辈们更是欣喜若狂。因为第一颗原子弹所用的原料,主要是由309队自办或协助地方开办的37个土法炼铀厂生产出来的。

以上部分描述,似乎有游离主题之嫌,或者不如说我是刻意为之。而且,还想再多写几句。

1959年—1961年,我国经历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这种困难集中反映在一个方面是粮食的严重短缺。当时从事核武器研究院的尖端科技人员,同样也度过了忍饥挨饿,身体浮肿的艰苦岁月。“两弹”元勋邓稼先的岳父、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许德珩有时支援他一点粮票,他拿这点粮票,作为奖励,谁的理论计算又快又好,他奖励谁几两粮票。

得到粮票的喜出望外,今天人们是无法理解的。从这个角度讲,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是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造出来的。更有不少人,付出了健康的代价。但是现在回忆往事,仍然可以说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平心而论,在当时那个年代,相比较其他行业,家父和正善叔叔的待遇算是不错的,除了基本工资,还有野外津贴和事业津贴。只是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工作中多多少少地接触到了对身体有害的放射性物资,或患上了其他的一些职业病。

上世纪80年代末期,国家采取多种形式精简越来越庞大的核工业队伍,家父和正善叔叔等一大批年龄已五十多岁的人,相继提前退休。

离开了摸爬滚打30多年的地质队,正善叔叔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苍南县灵溪镇桥底村。因正善叔叔的大儿子和我又是同事关系,使我对他退休后的生活有了一些了解。

正善叔叔返乡后,显得很不适应。过去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村子里是比较热闹的。现在,村子里比较静,青壮年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偌大个村子剩下的就是些老人和孩子。正善叔叔的老伴林阿姨每天也是早出晚归,在几里外的编织厂做事。正善叔叔一则因为身体不太好,二则没有适合他做的事,就待在了家里。他能够做的一点点事情是摆弄家里不多的几小块菜地,或者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中饭。

人是群居的动物,本质上是害怕孤独的。在地质队时,同事之间来往密切,或一块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或一块吃饭喝酒,或一块打牌海聊……工作虽艰苦,日子却好过。

在地质队时,所到之处,处处都有迷人的景致。如笔者前边提到的安化,美不胜收的景点太多了,犹如躲在深闺无人识的美少女。青山绿水,篮天白云,鸟语花香,清新空气,许许多多很平常的东西,现在却成了稀缺资源。

在正善叔叔的家乡,农村已不是过去的农村,家门口的小河沟,已不堪入目。路边、地头、池塘,到处是废弃的破编织袋及五颜六色的烂塑料袋。对此,正善叔叔慢慢地习惯了。真正不适应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有一次,我去正善叔叔家里玩,快到他家时,发现他正跟一四、五岁样子拖着鼻涕的小屁孩,坐在门坎上打纸牌。见到我,他很开心,乐呵呵地说:“阿远,你来了,这下叔叔喝酒有伴了。”

我从湖南岳阳回到温州后的十多年里,前后去过正善叔叔家三、四次。正善叔叔耳朵不好使,跟他说话很费劲。要贴着他耳朵大声地说,他才能听清。我最后一次去他家,已很难跟他交流了。不得已,他说话时,我便装作很专注了样子看着他,并频频点头,表示自己对他的话很理解,很赞成。

我最近一次见到正善叔叔是一个多月前在温州附二医院。我在病房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头上戴着呼吸器。虽然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连贯地说话。林阿姨将医院单据拿给我看,加上她的叙说,我大概地知道了正善叔叔是因为吞食困难和呼吸不畅,才住院的。我跟林阿姨交谈时,护士进来用吸痰器给他吸痰,目睹正善叔叔难受的样子,我有些不敢往下看了。

经过医院反复检查,正善叔叔被诊断为“反流性食管炎、肺部感染、败血症、帕金森病。”病情挺复杂,也挺严重。住院13天后,病情有所控制,正善叔叔执意要求出院。不知是他明白自己的病难以医治呢,还是忧心昂贵的医疗费(其实他大部分的费用可以报销)?

虽然正善叔叔的病治愈比较难,但匆忙出院错了。出院没几天,正善叔叔在自己家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天的上午,他还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孙女。孙女十三、四岁,白净、秀气、高挑;学习成绩好,唱歌、跳舞、绘画、主持,样样行。跳舞还跳到了中央电视台。中午,林阿姨给他喂食稀饭,他已完全无法吞咽。下午,正善叔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望着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老伴,正善叔叔安祥地离去,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是的,嘴角分明挂着一丝浅笑。

注:本文前半部分,叙事交代时参考了《激情铸就的丰碑》(原载湖南日报)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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